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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現代德藝雙馨藝術家——劉中秋 「《鬧天宮》傳奇」二

更新時間:2022-12-08 關注:177

劉中秋,男,多年從事語文教學工作,兼教歷史。出生于京劇世家,一向喜愛文史,同時喜歡寫作。于二0一四年加入深圳市作家協會。


劉中秋,男,多年從事語文教學工作,兼教歷史。出生于京劇世家,一向喜愛文史,同時喜歡寫作。于二0一四年加入深圳市作家協會。近年,也在某些刊物上發表作品,如2016年刊登在深圳福田區慶祝中國共產黨九十五周年專刊《一輪紅日照東方》上發表散文《重訪上陳鋪》。參加征文大賽也多次獲獎,如小說《假如一只蚊子成了精》在深圳市福田區作協主辦的雜志《蓮花山》2016年第十期上發表并獲得三等獎,在深圳福田區第五屆《“千里路·萬卷書·文明人”征文》大賽中獲得優秀獎,詩歌《我們的三沙》于2018年獲得中國首屆酈道元山水文學征文比賽一等獎,童話《龍貓成材記》于2019年獲得首屆魅力中華文學書畫大賽銅獎,散文《鄂州西山好風光》2020年10月獲第二屆酈道元山水文學征文比賽一等獎。書評《歷史小說應該尊重史實》于2020年4月在紫薇杯首屆全國書評征文大賽中榮獲最佳優秀獎,2021年散文《偏僻山鄉的滄桑巨變》入選深圳社會組織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詩歌朗誦會作品集,同年在全國首屆《書蘊杯》詩詞歌賦網絡評選大賽中獲新星詩人獎。

作品賞析:

長篇小說節選

《鬧天宮》傳奇

(一位京劇角兒的成長史)

靳小姐,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我曾祖父跟著師父聯系外面的戲班子進宮給皇上和慈禧老佛爺演戲解悶,在師父的指點下就成了能夠看門道的內行,在宮里被戲稱為“菊部尚書”,在票友圈里被戲稱“菊部員外郎”。

你問為什么戲稱我曾祖父為“菊部尚書”?這得從兩方面來理解。一是明朝的中央機構有六部,就是吏、戶、禮、工、刑、兵,各自管一部分工作,各部設立一個主要負責人,叫尚書。二,這菊部是怎么回事呢?傳說宋高宗時候內宮有位菊夫人,擅長歌舞,精通音律,宮中稱她為“菊部頭”。梨園行專指京劇,菊部的范圍就大了,指的是整個戲劇界,當然包括京劇界。我曾祖父專門負責聯系宮外各個劇團進宮唱戲的差事,就成了菊部中人了,所以給他起了這個雅號,尋開心的,逗樂子的。我曾祖父脾氣比較隨和,對這個雅號無所謂。別人喊他菊部尚書,他從不生氣,還樂呵呵地跟喊他的人搭訕、說笑。

后來,辛亥革命改朝換代,宣統退位,不少人離開了紫禁城,可隆裕太后把我曾祖父留下了,說是看戲離不開他。他也幫小皇上和太后聯系了很多戲班子,有唱京劇的,有唱梆子的,也有唱秦腔的,還有唱昆曲的,南腔北調,煞是熱鬧。

宮里的一些頭腦靈活的太監見到聽到時局的變化,認為紫禁城里日子很難保證永遠太平無事,因此為了給自個兒留個后路,或者弄幾個錢花,就常常偷寶貝出去賣。曾祖父從來不知道宮里有這檔子爛事兒,直到有天半夜三更里急上廁所,讓他撞上了。偷東西的一幫小太監嚇得要死,就忍痛割愛,拿寶貝收買他。我曾祖父本來是想做個清白人,不想沾惹上腥氣,可是經不起太監們的勸說,就動了心,心想東西又不是我偷的,是他們送的,不要白不要,再說有寶貝就有錢,日子可以過得滋潤點兒,就笑納了。以后,起了貪念,也跟著偷。不過,每次看著偷來的寶貝,又難免犯愁,怕東窗事發,會被趕出宮去,不但寶貝會被沒收,還弄得名聲不好,以后怎么在外面混吶。幸虧老天爺成全。一天半夜,紫禁城里發了一場大火,當值的太監大喊大叫要太監們救火。那些個太監看見火勢正盛,都在心里偷著樂哩,誰肯出力,致使藏寶的宮殿燒得個廢墟一片。宮里宮外哀聲嘆氣的多了去了,特別是考古學家最傷心,說以后研究歷史缺乏證據。可是,那些偷寶貝的太監高興得要死,以后清點寶貝就不用怕了。曾祖父也非常高興,做夢都笑醒過幾回。曾祖父平時就常常利用外出聯系戲班子的機會把寶貝運出宮,藏在自己的私宅里,后來西北軍閥馮玉祥趕宣統皇帝出紫禁城,他更是帶了不少寶貝跑出來了。他比一些傻太監聰明,寶貝從不賣到榮寶齋這樣的地方,只賣給外國人,特別是日本人,而且只收美元,或者大黃魚,因為聽說美元穩定,金子能夠隨行就市,都不可能貶值。這樣,他日子自然過得不壞,吃香喝辣沒有問題,平常沒事的日子就在京劇界里混。因為懂得門道,人頭又熟,所以在圈里混得順風順水,贊譽聲聲。

最難得的是老太爺對唱戲的沒有什么偏見,甚至認為唱戲的跟做官的是一回事兒,都是掙錢吃飯,所以他想培養兒子——就是祖父——當演員??上?,我祖父天生五音不全,一張嘴就黃腔跑調,把老太爺的鼻子都氣歪了。老太爺心想,我半輩子搞京劇,兒子卻沒有京嗓子,連京劇細胞也殘缺不全,唉,天妒英才呀。當然,想歸想,以后也就死了心,就培養兒子學生意。欸,我爺爺還可以,很快就入了門,可惜只能打打算盤,算算賬,當不了老板。不過,每月有些收入,又因為有家底,所以混個衣食無憂、月有盈余倒也沒有問題。有了盈余,又有老太爺積攢的家底,自然就有了當票友的資本。他經常看戲,還經常往票友協會跑,聊聊戲,聊聊京劇界的名人軼事,或者跟角兒們聚會,相互探討一些舞臺藝術,跟角兒學幾招。因此,日子過得十分愜意。

北伐軍打北洋軍閥那會兒,爸爸出生了。爺爺給爸爸取了個名,叫孟進財。爺爺說:“我做生意沒有賺多少錢,給兒子取個響亮的名字,看他能不能撞大運。做生意賺大錢,唱戲成角拿大錢?!蔽以娓敢彩沁@么想的。

民國初期,北方軍閥們老打仗,曾祖父帶著全家來到武漢,住在漢口永康里。武漢這地界兒戲班子不少,方便看戲。到了爸爸這一輩,打小跟爺爺出入戲場,到后臺去玩,見過一些名角兒,就有了當京劇演員的念想??墒?,爸爸跟我爺爺差不多,也是嗓子不得勁兒,唱不出高音,假嗓也不行。曾祖父至此失望之極,臨死的時候說:“我是京劇內行,可兒子孫子都唱不了戲。是不是我貪了宮里的寶貝,老天爺懲罰我??!”他囑咐我爺爺:咱們老孟家一定得出個京劇角兒!

曾祖父這句話成了我們家的萬金遺囑,祖父時時刻刻記在心里。他暗暗發誓,我不行,兒子也不行,將來有了孫子,就一定把孫子培養成京劇演員。

抗戰時,祖父遷居到了重慶。抗戰勝利后南下,來到漢水旁邊的平水市,像曾祖父一樣,在京劇團附近買了房子住下了。

爺爺選擇在平水市落戶也是有個考慮。平水市在漢水邊,離漢口龍王廟只有三四十里,坐小火輪到漢口一個多鐘頭,去新市場看戲不麻煩,看完日場下午坐船就能回到平水市,就是看夜場,散戲后在附近旅館住一宿也方便。平水市的物價比漢口的便宜多了,日常開銷不大,憑他的收入和那些家底,足夠應付了,維持個溫飽生活水平沒大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平水市京劇團雖說比不了武漢京劇團,但是也算不錯的了,四梁四柱都出身于正規科班,班底也還地道,而且基本上是北方人和上海人,一進他們的圈子里就仿佛到了北方的小環境了。這些人都是戰爭時期從北方、上海流落到這兒的,所以特講義氣,重感情,非常團結。這些特別對爺爺的脾氣。他還能夠入鄉隨俗,也看湖北的地方戲,聽他們的曲調,看他們的演技,慢慢地就習慣了,還喜歡上了。他經常到各個戲班去玩,結交朋友,聊各劇種的特點,頗有見地,完全一個內行的樣子,久而久之,信服他的人多了,爺爺就建立起自己的人事圈子來。

這時,爸爸剛剛結婚,我媽是北方人,叫孫桂馨。爸爸希望找北方人,給未來的兒子創造一個說北方話的小環境,以便培養個京劇演員來。一九四八年八月,爸爸終于把我盼來了。祖父高興地說:“孫子,你太爺爺的夙愿就指望你小子啦!”可是,一年后,祖父就去世了。臨死時,他對我爸重申了老太爺的那句遺囑:“咱老孟家得出個京劇角兒,好告慰你爺爺的在天之靈!以后你要多上心吶!”

爸爸當年最大的心愿就是下海當京劇演員,但是他嗓子實在不爭氣,這樣一來,當演員只能是幻想。俗話說:耕田無??蜔o本,唱戲沒有喉嚨不怕你有狠。就是說想種田可是沒有牛,想當商人可是沒有本錢,想唱戲可是沒有好嗓子,就不怕你有多狠,再狠也沒有用。唱戲這碗飯其實并不是隨便就吃得上的,就是當個二三路也不容易,要是想當角兒拿大錢,那就非常難了。俗話說得好:要想人前顯貴,就得人后受罪。當演員吃開口飯,好多是家里太窮,無法可想,才走上這條路的??墒?,我們家培養孩子當演員并不是因為窮,而是出于執著的理念。這種情況也不是我們家獨一份兒,有不少人下海當演員,不是因為窮,而是喜歡上這一行。像昆曲名演員俞振飛,先是票友,后來下海當了演員,他家里就不窮。因此爸爸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還給我起了個頗有意味的名字,叫孟尚泰,意思就是做夢也想上京劇舞臺,“尚泰”跟“上臺”是諧音。

爸爸在京劇團宿舍有朋友,就是老生鄧崇余、花臉趙寶魁、琴師杜滬寧,青衣姜尚梅,花旦汪麗彩,常有來往,談戲論技。因此,我也常到京劇團宿舍去玩,跟這些角兒都熟。

爸爸自然把培養兒子唱京戲當作祖輩父輩交給他的神圣使命,一刻也沒有忘記。見我嗓子還不賴,就一心一意督促我往這方面努力。我還沒記事的時候,爸爸就帶我看戲,他自個兒在臺下邊看邊跟著哼;我讀幼兒園的時候,爸爸就教唱京戲唱段,一句一句教,一字一字摳,愣是把我訓練出來了,唱得有板有眼;爸爸結交了一些票友和演員,就常常帶我參加票友聚會,或者到京劇團宿舍見角兒,支持我跟京劇團宿舍的孩子們交朋友。你還別說,我還真結交了不少小朋友,有鄧志高、趙小魁、杜云飛,等等。上小學后,不等爸爸帶,我自個兒就跑去找朋友玩,玩得挺開心。

京劇團宿舍里,孩子們玩的項目非常多,又很獨特,跟街道邊、巷子里的孩子們玩的不一樣。

學唱戲是京劇團宿舍里孩子們專有的家常事??梢赃@樣說,京劇團宿舍里孩子們絕大多數沒有不會唱幾句的,還唱得字正腔圓,嘴里還都能來鑼鼓點子,還充滿京劇味兒。這都是從小被京劇唱腔熏陶出來的。聽,有兩種情況,一是聽演員在舞臺上唱戲,一是聽演員調嗓子。所謂調嗓子,就是在劇場、或在家里練習唱腔。琴師一般也愿意給他們拉琴,因為這也是在練習呀。俗話說得好:三天不唱口生,三天不練手生。演員和琴師都明白這個理兒。我就經??吹角賻熞彩墙洺R谎圆话l坐在那里揣摩曲譜,嘴唇微動,身子搖晃,還打著手勢。我還經常看見琴師和演員相互探討某一句或某一字該怎么唱。

他們看戲是家常便飯,看走臺(不化妝、不穿行頭、甚至邊看劇本邊說戲,不打鑼鼓家伙))、響排(比走臺多一點,就是要打鑼鼓家伙)、彩排(扮戲穿行頭、打燈光和鑼鼓家伙),看正式演出,那是常有的事,樂此不疲??炊嗔?,自然就把詞記住了,把鑼鼓點子記住了,就模仿大人表演起來。由于沒有經過正規訓練,表演總不能到位,甚至洋相百出,惹得大人哈哈大笑,但仍然興味不減。在唱的時候,沒有京胡伴奏,旁邊的人就用嘴來頂替,也一樣唱得盡興。常年這樣搞,也搞出些折子戲或戲中某些片斷來過個戲癮。

有的大點的孩子喜歡組織孩子們學演戲劇。他們會畫臉譜,就叫其他孩子準備五六寸寬、一尺左右長的硬紙殼,他們用學生蠟筆畫臉譜。孩子們將硬紙殼兩邊各挖一個洞,穿上繩子套在耳朵上,再把人物眼睛鼻子處挖個洞,就開始演戲了。有時,不帶面具,也不扮戲(化妝),就演起戲來。我記得他們演過《火焰山》第二場,各人去(去,戲班行話,“扮演” 的意思)不同的角色;還演過《水簾洞》的一部分。演出地點有時在樓房中間的空地上,有時在某個孩子的家里。鄧志高、趙小魁、杜云飛家里就經常搞這類活動。每當“演出”之時,看熱鬧的大人、孩子很多。我也經常參與活動,去個小角色什么的。

看彩排是京劇團家屬的“專利”,每年都有好多次。這是“外行”(戲班的人對戲班外的人的統稱,屬于戲班里的行話)的家屬羨慕至極的事。

那時,看戲對大多數家庭來說是奢侈,大多數人經年不曾看過,原因是工資低。進劇場看戲門票要兩毛(角)伍,大多數家庭舍不得花那個錢。兩毛伍,在今天看來是微乎其微,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可是,在那時,這筆錢能買兩碗半熱干面,或一碗肉絲面,或一碗粉蒸肉等。一般家庭一定到請客或喜慶之事或實在要對得起自己的時候才舍得花那個錢。

京劇團的家屬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他們當時還享有這個“特權”,就是每個京劇團演員的家庭,可以每月免費得到兩張戲票,自看或送人均可,劇場門口檢票人只認票不認人。我當時是外行,沒有這些特權,可是我的朋友們都愿意幫我,讓我混在劇團家屬當中進劇場看彩排。

還有,三伏天乘涼聊天可算是一道風景線。那時,百分之九十九的老百姓沒有電扇,更不知道空調為何物,只拿著一把“芭蕉扇”加上拼搏精神跟酷熱進行頑強的斗爭。也有斗不起的,就生些與熱有關的病。午睡很麻煩,不睡則頭昏,睡吧也頭昏,很不好辦。到了傍晚,在家的人就到各自地盤——家門口自不必說——擺放竹床木床(木床由床架子或條凳支撐);公共之地就按自然形成的范圍處理,但各家之間留出狹小空間,以便行走;然后在竹床上地上澆冷水,再把竹床或木床放好。晚飯后,人們陸續出來,坐著或躺在自家的床上,扇著扇子,自得其樂。如果有涼風吹來,即使不大,也是讓人高興、滿足的。

坐著乘涼聊聊天,也是讓人高興的事兒。我經常進京劇團宿舍玩,晚上不回家,就在那兒睡,這樣可以聽他們聊天。有聊雅點兒的,有聊俗點兒的,有主講的,有傍角兒的,或笑或嘆,或喜或嗔,各得其樂。五十年代初,人們聊天的內容比較寬泛,顧忌較少,人事圈子比較大。反右以后,圈子小了,顧忌多了,政治內容一次次減少,家長里短、雞毛蒜皮倒一天天多了起來,但聊的勁頭仍然保持著。劇團的人和他們的家屬好像天生就是聊天的種,個個都會說,說的時候還帶著唱戲的腔調,有眼神,有動作,跟舞臺上唱戲差不多,好玩兒的很,外行想學都難。這些都給我留下難忘的印象。

還有,戲班里會說鬼故事的特別多,年輕演員聽了往往半夜不敢上廁所,但還是照聽不誤。三年饑荒時期,腹中無食,百無聊賴,不上班的人在家也沒什么聊的,就互相講些鬼故事,用來分散注意力和消磨時間,于是鬼故事特別流行。我就聽過《木刀殺人》。到六十年代,大搞思想革命化,移風易俗,講鬼故事的逐漸少了,鬼故事基本上銷聲匿跡。文革中后期,人們聽多了政治宣傳,逐漸產生厭煩情緒,書店里又只賣革命書籍,因此鬼故事又流行起來,其中有變相的鬼故事或者說是恐怖故事,如《綠色的尸體》等。

我最喜歡聽鬼故事,可是聽的時候又害怕,往往硬擠到人堆里去才放心;聽完故事散場更是我害怕的時候,一個人不敢回家。那時節,平水市停電是家常便飯,樓房的走廊黑洞洞的,似乎到處有鬼,隨時會抓住我一把掐死——這是鬼故事里常有的情節,也是大人們的說法。我和其他發小都深信不疑,因此特別害怕在黑燈瞎火的地方走。爸爸常常晚上十點鐘左右才回家,于是我老是在家門外面的路燈下等待他回來。碰到下雨,我就撐著傘,在凄風苦雨中等待??吹桨职只貋?,我非常高興,而爸爸以為我是在等他,也表現得相當高興,笑容滿面的。其實,他哪里知道我心里的小九九。有時,爸爸回來太晚,我實在等不及了,非常想睡覺,往往就“冒險”回家。我輕輕地走到家門口,把門先推開一條縫,為的是不讓鬼一下子就能抓住我;看看沒有什么動靜,再蹲下來——因為聽說鬼不能彎腰——往屋里爬;爬到書桌旁,伸手摸到事先就放好的火柴,蹲著劃亮,站起來點燃蠟燭,再右手拿起蠟燭,先后在頭頂、左肩膀、右肩膀照一下——聽說要是不照一照,鬼仍然會從頭頂和某個肩膀處抓過來,然后回頭去關門。上床、進被窩前要吹蠟燭,事先把紅領巾系在我睡的那頭的床架子上——聽說鬼怕紅色的東西,而紅領巾是烈士的鮮血染成,鬼肯定怕,然后就安然睡覺了。這種情況延續了好多年,直到我長大點了,懂了一點點科學知識了,才結束這可笑的舉動。

我耳濡目染,能說一口純正的北方話,連說話時的腔調、眼神、動作都跟京劇團宿舍的孩子相差無幾了。等到我九歲,趕上學校里提倡說普通話。爸爸鼓勵我在同學們中間、在學習過程里說普通話。也許是遺傳的原因,我挺喜歡京劇,也夢想當京劇演員,所以經常唱京劇選段,當然是不太標準,不過在學校里還是受歡迎的,被班主任當成班寶。爸爸看在眼里,喜在心頭。

好消息接著來了:五八年,市戲曲學校招生,有京、漢、楚、評四科。爸爸一聽到這個消息,就把我叫到跟前,又一次系統講了家史,要我牢記這是老祖宗的夙愿,有出息的后代兒孫必須實現祖上的希望。我聽著連連點頭,小拳頭攥得緊緊的。

爸爸親自帶我報名,還找了平水市京劇團的熟人也是當家老生云英誠,請他幫忙。云英誠完全了解我們父子的情況,又見我是塊料,就一口應承下來。

爸爸的老朋友、市報記者焦慕天——聽說是仰慕蓋叫天才改的名兒——來到爸爸家,一進門就說:“戲曲學校今天招生,我估計你兒子沒問題。那些報名的好多從來就沒唱過戲,哪里比得過尚泰?尚泰一定會被錄取,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爸爸說:“估計錄取是沒什么問題的,可拿下《鬧天宮》,得看這小子爭不爭氣了。我希望他能拿下這出戲,不過難吶。郭玉崑、賀玉欽能把《鬧天宮》演得那么好,吃了多少苦哇,尚泰吃得了那么多苦嗎?我實在不敢保證,得看他呀!”

焦叔說:“這也得看你的態度。你激勵得法,也起很大的作用哩。在他面前,不說消極喪氣的話,只說鼓勵的話,他一定會努力的?!?/span>

這時,我急著說:“爸爸,您放一百個心,我一定能吃苦受罪,爭取早點兒拿下《鬧天宮》和《徐策跑城》,給自己爭臉,給爺爺太爺爺爭臉。”

我媽回來了,帶了四根油條。她把油條放在桌上,到廚房拿出一鍋稀飯,說:“別光顧了說話,先把肚子塞飽再說?!?/span>

焦叔說:“那就謝謝了?!蔽覌屨f:“別謝了。你在我們家吃了多少次了,每次都說謝謝,煩不煩吶?嘿嘿。”

焦叔也笑了:“是說得太多了。以后不說了。呵呵!”

我說:“媽,禮多人不怪嘛。焦叔要說,您聽著不就結了?!?/span>

爸爸說:“你焦叔也沒有白吃?。∷洺8覀冎v京劇界的名人軼事,這可算得上是送精神產品,跟我們的物質產品扯平啦?!?/span>

我媽跟我說:“看見沒有,你爸會算計哩,不會吃虧。”

焦叔當記者,在平水日報工作,主管文化部門這一塊,主要是戲劇界,因此經常采訪各劇種的演員,特別是角兒,又愛看跟京劇有關的書籍,所以對京劇界的掌故知道的多了去了,茶余飯后跟一些演員、票友聊天,談笑風生。他聊的東西一般人不知道,或知道卻不很清楚,這樣聽者津津有味,言者眉飛色舞,大家那個高興吶,簡直沒法兒形容。有時候,在爸爸家聊,我準定坐在旁邊聽,非常專注。班上搞故事會,我就講京劇界的掌故,你還別說同學們了,連班主任也喜歡聽,邊聽還邊發議論。后來,有的老師也慕名前來,看我能講京劇界的掌故,驚訝得了不得。我因此成了學校的小名人。班主任本來就把我當成班寶,現在更成了寶中之寶。

市戲曲學校招生,搞了兩次考核。第一次考核是七號進行的,是初考,地點在戲曲學校大操場。

那天,爸爸陪我去的。學校老師把家長攔在操場進口,讓考生進到操場當中。那里擺了一些雙人課桌,每張課桌后面坐了一位老師。我前面有十幾個人,一個一個上去應考。

輪到我了。我一點也不害怕,原來主考的老師我認識,是琴師杜滬寧。我跟他兒子杜云飛非常熟悉,常在一起玩。他爸也認識我。我一走上前去,他就說:“我知道你小子準來?!彼葐栁乙恍﹩栴} ,要求我回答要快,要說得清楚。我爸事先告訴過我,老師問話,是在觀察你的口齒清不清楚,要是這一關過不去,下面就沒戲了,這跟平常在學校里回答老師提問不一樣,得非常小心。還好,我口齒還算行,過關了。

第二考嗓子。杜老師要我來一段兒,最好來一段兒京劇唱段。我輕松地唱完了《八蠟廟》里花臉的一段,“八叉廟,好熱鬧,家家戶戶齊把香來燒……”杜老師邊聽邊點頭,旁邊一起考試的老師也點頭。

杜老師說:“你小子行啊,嗓子挺沖?;厝ジ嬖V你爸爸,準備復考?!边@就是告訴我,我過關了。

我急忙跑到戲校門口跟我爸說了。他也挺高興的。以后好多天,他不準我吃辣的,也不天天調嗓子,說是保護嗓子,還告訴我一個說法,就是“耕田無??蜔o本,唱戲沒有喉嚨不怕你有狠”。他解釋說,想唱戲卻沒有嗓子,就不怕你有多厲害,再厲害也沒有用。我記住爸爸這個說法,非常愛護嗓子,吃早點,熱干面里再也不放辣椒,一點也不放。以往吃熱干面,我放辣椒滿多的,熱干面都變成紅色的了,辣得頭上出汗、辣得嘴里咝咝直叫,我才過癮??傻却龔涂嫉哪切┨?,我是一忍再忍,憋得我難受極了。我把這當成考戲校的代價,認為值!

半個月后,我接到了參加復考的通知。復考那天,爸爸和我媽都請不動假,是我一個人去的。我其實不想讓他們去,我當時想又不是幼兒園的,干嘛要他們陪呢?

那次復考,也是一個一個輪流進考場,參加考核的老師有十位。

過了一個鐘頭左右,該我進場了。我毫無畏懼地進去了。

我看見坐在當中的是余盛昆老師,看樣子是主考。我知道,他是劇團的當家老生,文武兩邊抱,是臺柱子。他擔任主考,一定是嚴格的。

余老師也認識我,曾經輔導我唱過《徐策跑城》里的一段唱段“湛湛青天不可欺……”,說我嗓子不賴,可以造就。我那時不懂什么叫“嗓子可以造就”是什么意思。問爸爸,爸爸說,意思是嗓子可以訓練出來。我奇怪了,嗓子不是天生的嗎,還怎么訓練?爸爸說,你以為只要嗓子好就可以隨便唱啊,不行的,得經過老師教,特別是經過角兒的訓練,戲班里的行話就是“摳”,不摳是練不出來的。我當時并不明白這“摳”是怎么回事,但明白一點,就是必須由老師教才行。

余老師第一句話是“不要緊張”,又說“要好好考,考好了就可以錄取。你要是過份緊張,沒能把自己的水平發揮出來,就錯過了機會?!蔽衣犃酥秉c頭,緊張的心情放松了不少。

余老師先叫我唱一段,囑咐我盡最大的氣力唱。我把《徐策跑城》里“湛湛青天不可欺”那段唱了。唱的時候,時不時偷覷一下老師們的表情。真讓我高興,老師們紛紛點頭,微笑。我就更來勁兒了,順利唱完。聲音剛落,有的老師居然鼓起掌來。余老師看著我笑得陽光燦爛。

余老師說:“你唱功不壞,下面考你的做功?!?/span>

我那時不懂“唱功”、“做功”的意思,我只知道唱功就是唱得不錯,做功就是做得好。我不知道余老師會怎么考我的做功,心想看他怎么考,我就怎么應付。

余老師說:“你現在表演一段。假設,你拎著油瓶去買醬油,可是走到柜臺前一摸口袋,錢沒了。這時候你怎么辦。”我說:“我一定非常著急呀!”老師們笑了。余老師笑著說:“不需要你說,你把自己的心情通過動作、表情給表演出來?!弊谂赃叺泥嚦缬嗬蠋熣f:“這回是考你的做功。好好表演,看你有沒有當演員的本錢?!?/span>

我想都沒想,馬上就來。我假裝手里拎著一個瓶子,走到余老師面前,說“同志,買醬油!”接著往褲子左邊口袋里掏錢。錢沒了,我又在褲子右邊口袋里掏錢,還是沒有。我又掏上衣的口袋,還是沒有。我眉頭一皺,迅速把褲子和上衣口袋都掏出來,還是沒有。這時,我不知如何是好。余老師假裝問我:“錢呢?”我說:“我的錢丟了。您等一會兒,我去找找看?!蔽业拖骂^,彎下腰,眼睛到處看,還是沒有。我說:“同志,您再等一會兒,我一定把錢找到?!蔽壹傺b走出店門,邁著臺步,沿著來路找去,仍然沒看見錢。我跑回店里,說:“錢找不著了。我回去拿錢?!闭f完,我跑步走開。注意,這時候的跑和走都得是臺步,像平時那樣跑那樣走是不行的。這些臺步是跟京劇團宿舍里那些朋友們學的。爸爸也平時也督促我練過臺步。我跑了半個圓場然后氣喘吁吁地跑到店里,把錢交給余老師,拎著油瓶離開。

看見老師們都滿意地點點頭,我糾著的心放了下來。

鄧老師笑著說:“你小子行吶,唱得不賴,做戲也行?!眲e的老師也夸我不錯。

回到家里,我把我參考的經過一點一滴地講給爸爸姆媽聽。爸爸說:“看樣子,你是通過了。就等看榜啦。榜上有名才算數啊!”

半個月后,戲校公布了錄取名單。爸爸跟我一起去看榜。我榜上有名。爸爸激動地說:“尚泰,你實現了你高祖父的心愿。我們老孟家也有唱戲的了。不過,成角兒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哇。你現在只是剛剛開了個頭,以后能不能成角兒,還得多多努力?。∵@一點,你能明白嗎?”我說我明白,會努力的。

中午,爸爸特地請慕天叔來吃飯。慕天叔一進門就連連恭喜,說:“你們老孟家終于有唱戲的了。老太爺九天有知,也會笑的。”

爸爸平靜地說:“能唱戲,不一定能成角兒呀。他以后的路還長得很哩!”慕天叔說:“那倒是哩。小子,你要準備吃大苦、耐大勞哇。要想人前顯貴,就得人后受罪。世界上,沒有那碗飯容易吃到嘴里,想吃香的喝辣的都得出大力呀?!?/span>

爸爸說:“你以前只是戲曲愛好者,能唱幾句就行了,人家還會夸你?,F在不行嘍,你當了演員,戲班里就要按正規演員的標準要求你。一開始,你得過練功這一關。練功苦啊,你到時候可別做孬種,哭哭啼啼的,丟人現眼?!?/span>

慕天叔說:“老孟,你放心,我看好他。他完全能過練功這一關,將來還要拿下《鬧天宮》哩。”

我說:“我爸教我唱《徐策跑城》,余老師也摳過我。我將來要拿下《跑城》,演得跟陳鶴峰一樣?!?/span>

慕天叔說:“《跑城》是文老生的戲,《鬧天宮》是武生的戲。你要是文武兩邊抱,你就全面啦,成大角兒啦。你得有這個念頭,才有大出息。京劇團的余盛昆就是這樣的人才。你將來要是能投在他門下,就是造化呀!今后,你好好表現,讓他喜歡你,愿意培養你,那就是天大的福分嘍?!?/span>

一番話,直讓我內心熱乎乎的。我下決心,一定要成為余老師那樣的角兒,給爸爸姆媽長臉,給高祖父長臉。

我知道,成角兒,誰都想,但能不能成角兒,那得靠自己努力了。吃飯時,慕天叔給我講了武漢京劇團名演員賀玉欽當年進科班兒練功的事情。他說:“那個苦哇,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用‘玩命’這個詞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彼又v起賀玉欽練功并取得成績的經過:他父親曾對他說:“你進戲校后要不怕吃苦受罪,出科后一定要成前三名,要成角。如果達不到就不認你?!睘榱瞬还钾摾蠋熀透赣H的期望,他為了練好基本功,就自己練私功。什么叫練私功?就是在老師教你練功以外,自己練,甚至練老師沒教你練的功夫,就叫練私功。賀玉欽就天天自己練功。每天天還沒亮,因為怕影響學校的師生們的睡覺,他就翻院墻出去。院墻外面有一條河流,他為了練好飛腳,就從比較窄的地方打飛腳過去,一直練到能從寬的地方打過去。如果打不過去就會掉進河里。三九寒冬,北風刺骨,在苦練中,有一次,他把自己的手掌中的虎口打炸裂了,鮮血直流,他忍著劇痛繼續練。由于延誤了治療,造成嚴重的發炎,整支左手和膀子全腫了。后經一位老中醫給他治好。老中醫當時就說,你要再晚一點來的話,就性命難保。多年后,他手上虎口處仍然留下一道深深的傷疤。就這樣不怕吃苦、不怕受罪,甚至連命都不顧,才練就了過硬的基本功和絕技。真是玩命吶!在《四杰村》里,他一個飛腳過五張桌子;在《小行者力跳十二塹》里,他竄出過十二個藤圈;在《界牌關》里,他在一張桌上走串小翻磕子。慕天叔說:“,他的本事多了去了。我今天說的這些只是鳳毛麟角。你能像賀玉欽那樣吃苦嗎?”

我聽慕天叔敘說賀玉欽當年練功的事,簡直不敢相信,當角兒得吃這么多這么大的苦?我以前總以為,只要練了功、經常吊調嗓子就能成角兒了??磥?,我想得太簡單啦!但是,我仰慕名角兒的愿望壓倒了我的恐懼。我跟爸爸和慕天叔表態:我一定刻苦學習,以賀玉欽為榜樣,練一身本事,拿下《鬧天宮》。

爸爸說:“下決心容易,讓決心變成實際行動可就難于上青天了。你思想上要有準備,別到時候哭鼻子?!?/span>

慕天叔說:“老孟,我相信他,他一定能成為平水市京劇團的小余盛昆。”

九月一號,平水市戲曲學校開學了。我高高興興地去報到。那天,爸爸陪我去的。報到結束,爸爸臨走時對我說:“該說的,我和你慕天叔已經說得夠多的了,你也多次表態了,這些都是虛的,以后你就要來實際的了,準備吃大苦吧。我是不會心疼你的,你以后別來找我訴苦。”

我什么話也沒說,只是一個勁兒地點頭。

從第二天開始,我們學員就開始練功了。

靳小姐,你問我練功有哪些內容。細細說起來,項目相當多,不過有三項是最基本的,一是耗腿踢腿,二是拿頂,就是倒立,三是下腰。耗腿踢腿是練腿功的。耗蹆,就是把一條腿放在一根杠子上,抻直,另一條腿站得直直的,不得稍微有點彎曲,面對杠子,身子不斷往前壓,先是讓額頭挨著腳尖,再讓鼻子挨著腳尖,一直練到下巴頦都能輕松地挨到腳尖,最好能雙手抱住腳,讓下巴頦超過腳尖。耗完了兩條蹆,就是踢腿。踢腿有幾種類型,一是一般性地踢,即雙手叉腰,雙腿輪流向前向上踢出,腳尖要正對著鼻子尖,如果對著額頭還不算最好的;二是側踢,即左腿腳尖要對著右邊太陽穴,而右腿腳尖要對著左邊太陽穴;三是偏腿,即伸開雙手,左腿踢起往左邊動,要正碰著右手,而右腿踢起要正碰著右手。四是壓腿。為了迅速提高你的腿功,師父會叫你平躺在地面上,當然是墊了毯子的,師兄弟們按住你一條腿,師父抓住另一條腿往你頭部按壓。這樣練,腿很疼,但是出功夫。第二項是拿頂,即倒立,就是雙手撐在地面,雙腳蹬起靠在墻上。這個項目是練臂力的,非常重要,是后面練習翻跟頭的基礎。倒立的時間越長越好,可以出功夫,就是臂力大大增強。第三項是下腰,就是雙手伸直,人往后彎曲,手掌落地,要求中指盡量靠近腳后跟,能輕松靠近,雙手抻直抓住腳后跟則最好。這個項目是練腰功的。為了練腰部功夫,還要加練兩個項目,一個叫甩腰,就是師父把住徒弟的腰的兩側,徒弟做下腰的動作,手掌落地后即刻復原,再下腰,再復原,如此反復多次,速度越快則越好。此外,師父會抱起你把你的腰放在他的大腿上,一手按住你的兩條腿,一手按住你的胸脯,輕輕地按壓,這樣你的腰功就能逐漸進步。有了這三項基本功,京劇的功夫才算入了門。

練功只入門是不行的,還得練下去。那三項基本功練完,就要練難度再大點的了,就是跑虎跳,砸踺子,還有翻前橋后橋。這幾個功夫不太好說,我說了你也不一定清楚,干脆,我做給你看吧。跑虎跳,即側身翻,就是先抬起雙手,落地前,雙手變成一前一后的,在接近腳尖的地方落下,同時雙腳猛的一蹬,身子側著翻過去,雙腳先后落地。砸踺子,動作要領跟跑虎跳一樣,只是雙腳同時落地,為此在翻的過程中身子需要適當扭動一下以便使雙腳能夠同時落地。

翻前橋,就是像拿頂一樣,但腳不靠在某物上,卻在蹬起后于身后落下,落地后自然站起;后橋,是先下腰,雙手落地后,雙腿蹬起翻過來落地,人站起來。

以上這些項目都是為翻跟頭做準備的。等練好了上面幾個項目,就開始練翻跟頭了。跟頭有小翻兒、小翻兒提、蠻子、前撲,旋子、單提、竄毛、摔嗑子、趴虎、轱轆毛、吊毛。小翻兒就是先雙手向前伸直,再彎腰,然后猛的往后面翻過去,雙手落地后雙腳即刻也落地,身子挺直,雙手高舉。小翻兒提,其實是兩個動作的結合,先翻一連串小翻兒,在翻完最后一個小翻兒的時候雙腳落地的同時再用力一蹬往后翻一個空翻,雙腳落地,身子挺直,雙手高舉伸直。前撲,也是兩個動作的結合,先跑虎跳,在跑完最后一個虎跳的時候雙腳落地的同時扭過身子朝前朝上翻過去,雙腳落地。蠻子,即側空翻,就是小跑幾步,把腿一蹬,側身翻過去。旋子,先站好,左腿不動,雙手往左側擺動的同時右腿猛蹬,整個身子騰起再變成水平狀,翻過去,右腿落地,身子挺直自然轉一圈,恢復最初的狀態,再翻。翻得好的,可以繞舞臺邊緣翻三四十個。單提,人蹲著,往后面空翻。這個動作要求雙腿非常有勁,同時有很好的腰功和收腹的能力,否則翻到一半掉下來會扭了脖子。竄毛,人站好,借助小跑的前沖力,雙腿猛蹬,人往上往前翻過去,雙手落地的同時頭也落地,人翻了過去。摔嗑子,借助小跑,雙腿向上面猛蹬,人跳起來老高,往后仰面朝天又提起臀部,背部落地。這是武生演員必備的一門功夫。你來不了,你在武行群里就地位低下,不被重視。掃堂腿,人蹲下,雙手扶地,以左腳為中心,猛蹬右腿轉圈子。掃堂腿是武生必備的一門功夫。它常常跟旋子結合起來,就是先使掃堂腿再翻旋子,這更是武生必備的一門功夫。趴虎,有前趴虎、后趴虎。前趴虎,就是身體往前撲,雙手伸掌落地,緊接著胸脯落地,腹部再落地;后趴虎,雙腿猛蹬,身體往后翻過去,雙手伸掌落地,緊接著胸脯落地,腹部再落地。

我都演示了一遍,你看見了,一個京劇武生必須有這些功夫,不然在臺上就不能把人物勇武的一面表現出來。樣板戲里那些八路軍戰士、游擊隊員就得依靠有武功的演員才能表演?!渡臣忆骸防锇寺奋姂鹗棵胶鷤骺彝饷?,通過翻各種跟頭過院墻,憑的就是平素練就的武功。唱文戲的演員可以不練習翻跟頭,但其他的武功還是得練,好比說搶背,還有吊毛。這樣在臺上表演的時候身上就不僵硬,動作就好看。像老戲《烏盆記》里那個老生劉世昌吃了壞蛋趙大送來的放有毒藥的食物肚子疼痛難忍翻過桌子并滿地打滾,沒有平素練就的武功底子是做不出這些動作來的。特別是后面直挺挺地倒下來,更見功夫。這個直挺挺倒下來的動作叫僵尸,是生角兒必備的一項功夫。你看我做給你看。怎么樣,不容易吧?技巧在肩膀先落地。會不會摔壞身體?那得看你練的好不好。練好了,摔不壞;平時怕摔,不好好練,在臺上就做不出來,勉強做了,就容易出問題。有一點你放心,演員在袍子里面墊了厚厚的棉坎肩兒,可以護住肩膀。

唱旦角的有一項功夫要練,就是小碎步。兩腳并攏,一只腳向前走半步,另一只腳緊跟著也走半步,兩只腳不停地走,速度越快越好,到了既能直行、又能跑圓場、跑圓場既能跑圓圈又能跑阿拉伯數字8字形,同時身上、手上也有相應的動作,到了這樣的程度才算練成了。為了練這個功夫,演員往往先用繩子把兩只腳限制住,如果在練的過程中稍微分一分神,步子邁大了一點,就會摔跤。即使摔疼了哪兒,也得忍著。

跑圓場, 這是很重要的基本功,男女演員都要練。不但傳統戲要用到它, 現代戲也要用它;不但是表現生活內容的東西, 而且有很高的藝術技巧。講究穩、快、美, 上身不能搖晃, 保持紋絲不動, 兩腳要跑得快如風, 看上去人象飄在水上一樣, 還要掌握節奏。這就和扎實的腰腿功分不開。怎么,你想體驗一下。好哇,試試看。怎么樣,不容易吧。你以后幫我們宣傳一下,當演員不容易啊,成角兒特別艱難,成名角兒更是難上加難。

我扮相不錯,身材也行,練功非常刻苦,進步很快。領導和老師們研究,決定將我交給平水市京劇團當家文武老生余盛昆老師重點培養。

本來,這是學校里正常的分工,可爸爸知道這個消息后,欣喜若狂,認為非同小可,跟我說,這是你一輩子的大事,就買了禮品,帶著我上門拜師。余盛昆老師說,現在是新社會了,不興拜師那一套啦。爸爸說:不行,不行,你教他的本事夠他吃一輩子的,不拜師怎么行呢?戲班的老規矩還是得遵守。遂叫我跪下磕頭。余老師也欣然接受了。

在回家的路上,爸爸跟我說:“兒子,今天拜師了,以后就得把師父當爹,把師父的愛人當娘,把師父的兒女當自家兄弟姐妹,這是絕對不能含糊的。要是我聽說你敢頂撞師父師娘、敢欺負他們的子女,小心我揍你。”我一個勁地點頭。

我知道我這位師父可了不得,文能唱《徐策跑城》,武能演《鬧天宮》。為了能演好這兩出戲,師父特地跑到武漢京劇團請陳鶴峰老師和郭玉崑老師給說的,他看這兩出戲都不知看過多少回??赐昊丶揖妥屑毚Γ叴呑錾矶?,經過幾年努力,終于能上臺表演了,更重要的是,陳老師和郭老師都肯定了他的演出。我暗暗下定決心,非要把這兩出戲也拿下來不可。

我把自己的決心跟師父講了,師父說:嘿,看不出來,你小子有這個決心吶,有種,像我年輕的時候。小子,下決心容易,干實事難吶。你得好好練功,唱念做打,樣樣都不能含糊。你的決心不要到處去說,暗暗努力就是。

我以后常常提醒自己,好好練功,爭取早日拿下這兩出戲。

我首先要過練功這一關。

每天早晨六點半鐘起床,處理完內務,就到操場上去練功、喊嗓子,老師們就在旁邊盯著,既督促我們,又保護我們。那三項基本功夫,男生、女生都練。

別看我有想成為名角兒的決心,其實我每天練功,心里還是怕啊,還是煩吶。一聽到起床的哨聲,心里別提有多別扭,多反感,巴不得再讓我睡一會兒,不得已起床的時候,心里常常忍不住抱怨老師太無情,就這樣一邊打著哈乞,一邊整理內務,然后去操場。

第一是練腿功。先把一條腿放在杠子上,不能彎曲,另一條腿要站直了,也不能彎。臉要面對前面,身子不斷向前壓過去,盡量把額頭挨著腳尖。注意,額頭挨著腳尖,這只是最初的也是最低的要求,以后要練到鼻子尖挨著腳尖,嘴巴挨著腳尖,然后練到下巴頦挨著腳尖,最好能練到雙手抱住腳心,臉挨著腿睡覺。我沒練到這一步,可有的師兄弟、師姐妹練到了這一步,我只練到了下巴頦挨著腳尖。練到這一步,忍受了好長時間的疼痛。不過,好處很大,后來練劈叉就不怎么受苦了。

練腿功,老師還有招數,就是壓腿。人躺在地上,幾個師兄弟把一條腿緊緊按住,老師把另一條腿抓起來,一手頂住膝蓋,一手抓住腳后跟,把腳尖往你額頭上按壓,挨到額頭了,停一會兒才放開手。接著在按壓另一條腿。按壓之后,要你不停地踢腿,老師要你停你才能停。

經過這樣的磨煉,我能在開會的時候,把雙腿抻直成個“一”字放在長條椅子面上,直到會開完了都無所謂。老師們都夸我腿功好。

第二是練拿頂。練拿頂真累,往往要堅持五分鐘。平時聊天、散步,五分鐘一下子就過去了,可是練拿頂吶,就覺得時間過得忒慢,過了半天,才只過了一分鐘,真把人急死。你覺得好笑吧。那會兒,我就是這種心情。每當這時,年長的老師就跟我們“痛說革命家史”,這么說當然是開玩笑嘍,其實就是老師講他們當年學藝的辛苦。一位老師說,我們當年練拿頂,師父點一支香插在地上,說是等香滅了,你們才能下來。我和師兄弟們一聽全嚇壞了,一根香得要多長時間才能燒完吶。老師接著說,我們就硬撐著。春夏秋三季還好點,最要命的是冬季,天又冷,清鼻涕流下來都挨著地了,還得硬撐著。雖說是太苦了點,可是特別長功夫,兩個膀子非常有力氣,以后練翻跟頭就不是那么吃力了?,F在是新社會了,領導不許燒香看時間,但是你們至少也得堅持五分鐘啊,以后練跟頭就進步快點。老師說的話確實很對,你拿頂堅持的時間越長,以后練跟頭就越輕松。我每次拿頂,就盡量堅持時間長點,兩個膀子又酸又疼,有時候還發抖,似乎堅持不住了。我是硬挺下來的,逐漸能夠達到十分鐘了,后來練跟頭就容易些了。

第三是練腰功。腰功在拿頂的時候就順便練了。拿頂講究塌腰,就是把頭抬得盡可能高,最好能頂著屁股,這樣把腰也練了。

我們首先是練下腰。學生站在老師面前,老師伸出一只腳,學生雙腳夾住老師的腳,老師伸手卡住學生的腰部兩側,學生舉起雙手往后下去。初學時,腰部比較直,彎度不夠,老師就抓住學生的雙肩往屁股處掰,這是學生特別疼的時候,往往就哭出聲了,老師不為所動,繼續用力,使學生的雙手指尖盡量靠近腳后跟。我進戲校之前跟京劇團的朋友們練過下腰,所以無所謂,可是那些從來沒有練過下腰的同學就遭罪啦,被掰得疼吶,哭哇。

為了盡快練好腰功,老師會給你按壓腰部。就是把學生的腰部放在老師自己的大腿上,一手按壓你的雙腿,一手按壓你的胸部。這樣練,腰也疼啊,可是為了出功夫,你得忍受。我那時候很怕練這個。每次,老師把我放在他大腿上的時候,我都緊張得想哭。有的師兄弟還真的哭出聲兒來了。他這一哭,惹得一些同學也跟著哭起來了。你問這時候老師怎么樣?老師毫不理會,繃著臉,照老規矩辦事,有時候說“有什么好哭的,我們當年受的罪比你們的大多了,這算什么呀?哭哭啼啼的,有什么出息?”說得鏗鏘有力,沒有回旋的余地。同學們當中沒有一個敢反對,只能默默忍受。后來長大了,回憶起這些事,除個別人外,一般來說,都是感謝老師的。我爸老是教育我,說老師越是這樣嚴格要求你,對你越有好處,你將來越有出息,要我像武漢京劇團名角賀玉欽那樣不怕苦地練功,說只有達到賀玉欽那個境界你才能拿下《鬧天宮》。焦叔也是這樣鼓勵我。我前有老師的嚴格訓練,后有爸爸、焦叔的不斷鼓勵,我自然就能咬緊牙關闖過練功這一關。

練腰功最后一個項目是甩腰,就是學生兩只腳夾住老師的一只腳,老師卡住學生腰部的兩側,學生下腰,再迅速前來,然后再下腰,再起來,這一下一起,速度越來越快,要在一兩秒鐘之內完成。甩腰的時間越長越說明你腰功好,老師越滿意。經常會出現這樣的情景:一些女學生在起來的時候,由于速度太快,辮子長了就會毫不留情地打在老師的頭上或臉上,惹得同學們哈哈大笑。

我練甩腰還比較順利,這是因為前面的功夫練得好,老師很滿意。

練完這些功夫,女生再練小碎步,用小碎步跑圓場。你看,就是這樣跑,邊跑邊練扭腕子,練云手,就這樣。男生練跑虎跳、砸踺子,還有別的。老師過來給練跟頭的學生抄跟頭。所謂抄,就是學生在翻跟頭的時候,在關鍵處老師出手助他一點勁,使他能順利翻過去。翻跟頭,開始都是老師抄,練到自個兒能翻了,老師就在旁邊看著,保護學生。每次練完,個個都是一身大汗,從頭到腳心全是濕淋淋的,累是累點,可是通體舒坦。也有怕苦怕累的,不想起早床啊,抱怨拿頂時間過長啊。不過這些人常常被同學們嘲笑。

還要喊嗓子。這也是基本功。京劇喊嗓是京劇演員的練聲方法, 一般是在清晨, 在空曠地區, 大聲喊出a、i、 en等元音,由低到高,直至最高, 再由高而低, 反復進行。這樣喊有什么用?當然用處大了。喊a,可以練出大嗓;喊i,可以練出小嗓;喊en,可以練鼻音。

喊嗓得堅持勤學苦練, 不要期望一下子就練成。只有進行“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的艱苦磨煉,然后才能讓自己的演唱達到讓內行滿意、觀眾贊賞的程度。

過去那些名角唱的時候根本不用擴音器,可是嗓門亮得很,連最后一排觀眾都能聽得見,聽得清楚。像武漢京劇團的著名老生演員關正明,唱一出折子戲,叫《宋江題詩》,就是《水滸傳》里面宋江在潯陽樓喝酒又在墻上題反詩那一段。人物還沒出場,先在二道幕側幕后唱一句。我唱給你聽聽:“在牢營只覺得心頭惆悵”,唱到“悵”這個字的時候,鑼鼓點子是“巴答孔礦”,人物才緩步出場。要是嗓子不行,前面的字觀眾就聽不見或者聽見了卻聽不清楚,演員唱戲就失敗了,得不到觀眾的認可,你以后還怎么在戲班里混吶!

喊嗓也不能急,必須循序漸進。有些初學者恨不能在短期內喊出一個又亮又美的嗓音來, 于是違反規律,一天喊個五、六個小時,甚至更多的時間,結果是嗓子被喊壞了。

喊嗓要注重反復練習,使技巧成為習慣,使習慣成為自然。

這個跑圓場,也得給你說說。我們戲曲演員, 在臺上一招一式, 唱、做、念、打, 全要靠基本功扎實, 才能漂亮、讓觀眾特別是票友戲迷看得舒服,你的藝術才能征服人。掌握基本功, 沒有訣竅,只有一個字,就是“練”,它是練出來的.

跑圓場, 這是很重要的基本功, 不但傳統戲要用到它, 現代戲也要用它; 不但是表現生活內容的東西, 而且有很高的藝術技巧。講究穩、快、美, 上身不能搖晃, 保持紋絲不動, 兩腳要跑得快如風, 看上去人象飄在水上一樣, 還要掌握節奏。這就和扎實的腰腿功分不開。

舞臺上的圓場, 并不是永遠一樣的, 還要根據劇情的要求, 跑得各有特色。簡單的舉幾種, 就有追人、逃跑、看景、趕路等。象《盜仙草》和《斷橋》兩出戲中都有圓場, 但兩者不一樣?!侗I仙草》的主人翁白素貞是用踏著碎步的圓場出現在觀眾面前的, 邊揮動云帚, 邊巡視, 尋找靈芝仙草。表現了白素貞為救許仙焦急如焚的急切心情。而在《斷橋》里, 白素貞剛剛經過跟法海的激烈戰斗, 已經精疲力盡, 再加上有了身孕,所以這個圓場要體現她激戰后敗下陣來, 又累、又氣、又急、又怨、又痛的心情。就用蛇形步的圓場。還有, 象《打焦贊》中楊排風的圓場, 為了把排風年輕聰明、武藝高超和不畏強手、詼諧調皮的性格表現出來, 演員著重在“耍弄”焦二爺這點上重加筆墨, 這樣她在圓場中就顯得天真爛漫, 光彩照人了。

在圓場技巧中, 最難的恐怕是扎了大靠的圓場, 你的功夫有多大, 扎了靠后跑幾步就顯出來了。這和腰功關系最大, 一定要立腰,就是把腰挺直, 走起來才有精神。另外, 扎在身后的四面靠旗, 跑圓場時走動有風, 搞不好就要飄亂, 影響角色形象。一定要練得在走動時四面靠旗順勢前進, 和腳底下配合起來, 再與呼吸的節奏凝成一體, 使靠旗操縱得猶如自己的肢體一樣, 顯得動靜適宜。你看過關肅雙表演的《鐵弓緣》沒有?那真叫絕?。克砩显罂?,跑起圓場來,姿態優美,觀眾喝彩,內行欽佩,不容易??!

剛開始學戲,武的不行,就得狠下苦功去練。這么練?就得加碼。比方說,如果戲里要求做五個鷂子翻身, 你私底下就練二十五個, 而且是一氣呵成。這樣, 在臺上翻五個就一定能出色。像調嗓子, 平時調門比演唱時稍微高一點, 堅持下來就能出功、長功。

你說唱戲怎么這么難,的確,世界上干什么事都難,你當記者不是也不容易嗎?都一樣,哪一個行業都有它的難處。唱戲也挺難的,成角兒更是難上加難。

練功練完了,吃早餐。吃完早餐,我們分開跟老師學戲。每個人學什么戲,老師們是根據每個學生的特點安排的。

以前跟老師學戲,用的方法是“口傳心授”,就是老師說一句臺詞,你跟著說一句臺詞,老師唱一句,你跟著唱一句。你問為什么要這樣教?這也是沒辦法。老底子啊,唱戲的一般是窮人家出身,基本上沒什么文化,能識幾個字就算了不起的。老師也是這么過來的。師生都沒文化,教戲只能用口傳心授的辦法。這種辦法的壞處是教一出戲的時間周期比較長,學生的記憶力得非常好;但是好處也大得很,就是學生在學的過程中,入戲特別快。為什么呢?因為老師在教你戲詞兒的時候,順帶著把表情、語氣、節奏和京劇里的上口字也教給你了。什么是上口字?京劇語言中與普通話聲、韻(聲調除外)不同的那些字。京劇道白中的字音和日常生活中的口語常常是不同的,即使你是北京人,你的口音也跟京劇道白的一些字的口音是不同的。比如說:街道的“街”,日常生活的北京口音念作“接”,可在京劇道白中就念作“jiai”,就是“雞子”的“雞”跟“悲哀”的“哀”兩個字的合音。我念給你聽。這是根據《中原音韻》來的。如果看劇本,那么表情、語氣、節奏和京劇里的上口字是學不到的,以后還得專門學,入戲就慢了。

這是最初的培養,看你是不是可塑之才。是的,就進一步培養,使你成角;不是的,就當班底,當二三路。一個戲班子不能只有角兒,還得有二三路和班底,沒有這些人,光靠幾個角兒怎么唱戲呢?尤其是《鬧天宮》那樣的大戲,天兵天將,風婆雨神,都是二三路演員和班底出演。

四小名旦排名第一的張君秋,最開始是唱小生的,經人介紹認識了李多奎。李多奎就是電影《鍘美案》里面飾演劉國太的那位演員。李教了張君秋幾出老生戲,發現他嗓子適合旦角,就介紹給旦角名家李凌楓為徒,李是乾旦,教了他不少劇目。張君秋又經人介紹認識了“通天教主”王瑤卿,又是乾旦,拜王為師,學了不少旦角戲,也走上了乾旦的道路。你問什么是乾旦?在戲班里,乾指男人,坤指女人,乾旦就是男人唱旦角。梅蘭芳、程硯秋都是乾旦。

老師們先教我們一些小戲。小戲有兩種,一種是劇情不復雜、人物不多、臺詞也不多的戲,像《小放牛》、《打城隍》、《打面缸》,它們都是短小獨立的戲;一種是大戲里的某一段,這一類戲就多了,像《鴻鸞禧》是大戲《金玉奴》開頭的一個片斷,《拾玉鐲》、《法門寺》是大戲《雙嬌奇緣》中的兩個片斷。大戲中的片斷,戲班里行話叫折子戲。這些戲雖然小,但唱好并不容易。我因為基本功不錯,嗓子比較亮,所以老師經常安排我去主角兒。哦,“去”這個詞兒呀,屬戲班里的行話,就是扮演的意思。我爸跟我說,小子,你要明白啊,安排你上主角,是在培養你啊,你可得識相啊,以后對老師要更加尊重,完全聽老師的,不許耍脾氣,老師說什么,你都得點頭答應,不能還嘴,你要是敢跟老師耍脾氣,我知道了就尅你!我爸還說,對那些只演配角、打下手的師兄弟也要客氣,平日里說話別盛氣凌人,對他們出手要大方點,別小氣,錢我有,不用你操心。爸爸這些話,我都記在心里哩,也照著做。你覺得好笑是吧?我后來才明白這都是做人的訣竅,確實有好處。出道以后,我無論什么時候找師兄弟跟我配合,他們都是樂呵呵的,這都是多年培養的感情吶。戲班子里特別注重感情問題,有了感情,相互配合,相互關心,戲就能唱得好。告訴你武漢京劇團的一件事兒:有一年夏天,演《千里走單騎》。你想啊,大熱天,光脊梁都出汗,可演員還得穿行頭演出,那就更熱了。唱到《古城會》一折,飾演關羽的演員高盛麟已經很累了,又穿著那么厚的行頭,快支持不住了,他一把抓住飾演張飛的演員張宏奎的右邊膀子,張宏奎也是老戲骨,一下子就明白高盛麟的狀況有問題,趕忙用力托住,讓高盛麟順利走了一個圓場,又扶高盛麟坐在椅子上。那天,要不是張宏奎幫助,高盛麟會多難受多難堪吶。張宏奎在高盛麟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幫了忙,這都是多年培養出來的感情吶,也是演員的道德。

我們演過哪些戲?多了去了。剛才說了幾出,我演過的還有《一箭仇》,去反派史文恭;還有《雁蕩山》,去賀天龍;還有《三岔口》里去任堂惠;還有《四杰村》里去余千;還有一些。通過這些戲,積累了一定的舞臺經驗。

我們學生的演出都是在戲校的小舞臺演的,實際上就是彩排。一出戲能在臺上公演,要經過三個階段,一是走臺,二是響排,三是彩排。走臺,就是演員不扮戲,不穿行頭——行頭就是服裝,場面上的不出動,場面上的就是打鼓、打鑼、拉胡琴的。大家根據記住的臺詞排戲。響排,就是在走臺的基礎上排戲,演員不扮戲,不穿行頭,但是要上場面,鑼鼓家伙敲起來,演員念臺詞要流利還要帶表情。走臺和響排的時候,導演會在一旁盯著,隨時糾正演員在排練中的不當之處,給他們說戲。所謂說戲,就是給演員分析劇情分析特定情景分析人物特點,要求演員根據這些分析,采取相應的動作表情。如果導演滿意,走臺和響排就繼續進行。怎么,你沒聽明白,我舉個例子你就明白了。我師父是武漢京劇團名演員郭玉崑的仰慕者,特別愛看郭的猴戲,只要他演出猴戲,我師父總要去看,有時候還到后臺去當面請教。我師父為什么仰慕他?你不知道,我告訴你,當年觀眾當中有一個說法,中國有三個半猴子,一個是北京的李少春,一個是上海的小王桂卿,第三個是江蘇紹劇團的六齡童。你看過電影《三打白骨精》沒有?江蘇紹劇團表演的,那個演孫悟空的演員就是六齡童。了不得?。∧前雮€呢,就是郭玉崑,等于名列第四。你想啊。京劇誕生一百多年,演孫悟空的人該有多少,個個都有本事,郭玉崑能排第四,就不得了哇。他也是我一輩子的楷模。我師父還崇拜武漢京劇團名演員陳鶴峰,特別是他的《徐策跑城》,絕了,我師父說,他學了十幾年了,還是趕不上陳鶴峰的火候?!杜艹恰防锛磳⒔Y束的時候,陳鶴峰那個跑圓場,真是精彩呀,穿著厚底兒跑,越來越快,快得像風一樣。像這樣跑,跑直線都相當難,何況跑圓場??!稍一不慎,就會摔得夠戧。簡直是玩命!可是,那些老戲骨們為了對得起觀眾,就是這樣玩命吶!呦,扯遠了,還是談導演說戲吧。我師父去漢口看戲,經常帶我去。他還經常去后臺直接找角兒請教問題。我因此經常看見武漢京劇團的演員導演們排戲。有一次,我師父找到陳鶴峰老師請教問題,我來到臺底下看他們排戲,排的是《走麥城》,正排到關羽在帳中為軍情緊急在來回踱步。扮演關羽的是名角兒高盛麟,扮演周倉的演員是老戲骨陳少泉,用一些動作表現他勸告關羽不要過于著急,要注意身體。導演是于宗昆,他對陳的表演不太滿意,就跟陳說戲,還表演給陳看,一邊表演,一邊說著潛臺詞。陳領會了導演的意圖,用自己設計的動作和表情表演了一遍,導演和旁邊的演員都點頭稱贊。

你問什么是潛臺詞?所謂潛臺詞是演員表演時不說出口而在心里默念的臺詞。平素說戲時經常說出潛臺詞,以便演員盡快理解,盡快設計出相應的動作表情來。戲班子排戲是相當費腦筋費體力的。

彩排,演員要扮戲,要穿行頭,場面要上,跟正式演出差不多。戲班里對彩排特別重視,前臺后臺,演員場面,燈光布景,搞得正兒八經,直古直令的,就跟正式演出一樣,不能有一點閃失。

可是這些鐵律在戲校學生彩排時往往不起約束作用。跟你講點好玩的。我們每次演出,京劇團的家屬和發小們一定都來。臺上小演員,臺下小觀眾,大家都相當熟悉。在演出過程中,小觀眾指指點點,笑聲不斷,引得小演員也往往忍不住會笑,這就形成了熱鬧的氣氛。老師們都是老戲骨,特別忌諱笑場。笑場就是演員在臺上在不能笑的時候隨便發笑,這是對觀眾不尊重,又影響演出效果,戲班會背上壞名聲的??墒牵∮^眾哪里管那些個規矩,小演員往往又忍不住,老師們只能望笑聲興嘆。當然,事后還是要批評的,還表揚沒有笑場的學生。后來,學生經歷得多了,就養成不笑場的定力了。我笑過沒有?我哪里忍得住,也笑過,還哈哈大笑哩,后來被批評過幾回,被爸爸罵過幾回,慢慢就改過來了。呵呵!

小戲唱多了,就慢慢開始唱大戲,像《大鬧天宮》、《穆桂英掛帥》、《雙嬌奇緣》、《連環套》、《薛剛反唐》、《十五貫》等等,我們都排演過。排練這些大戲,老師學生都累,當主角兒的更累。我去孫悟空、徐策、岳飛這些角兒,每天都累得吃飯不香、睡覺不寧,但是心情非常愉快。我知道,這是組織上在培養我,師父在培養我,我不能讓他們失望,我得爭氣,讓他們覺得培養我沒有培養錯。爸爸更是常常鼓勵我,說是每成功唱完一出戲,就是向我的人生目標前進了一步,離實現祖爺爺的愿望就更進了一步。每唱完一出大戲,爸爸姆媽就要帶我去漢口海陸飯店、璇宮飯店或五芳齋去吃大菜,說是犒勞凱旋的戰士,還要帶上禮物去師父家表示謝意,回家以后,又是一番教育,說是要永遠感恩師父師娘,將來有機會的話,一定要照顧師父師娘和師父的兒女。我爸爸說的話,我都能倒背如流。呵呵!爸爸對我的這些教育確實起了作用,文革十年,我從來沒有說過師父一句壞話,沒有寫過一張大字報,更沒有在劇團領導組織的批判會上批過我師父一句,我因此被劇團領導多次點名批判過,我也沒有改。我爸把我盯得死死的,我思想上一有動搖情緒,我爸就提醒我,有幾次還罵我,還差點揍我。我媽總是站在爸爸一邊,幫著爸爸說我。在這種情況下,我沒有傷害師父一點點。這是我這些年來一直感到自豪的地方。

在演大戲之前,學校領導班子經過研究,把我安排給我師父專門培養。我能唱《鬧天宮》、能唱《徐策跑城》都是我師父一手一腳教出來的。他教戲非常認真,一招一式一板一眼,摳得厲害,有一點點不過關都不行。他告訴我,接受培養我的任務的時候,他提了一個條件,就是不經他的允許,我就不能上臺。領導知道他的脾氣,完全同意。所以,我練得很苦,苦到連別的老師都看得不忍心了,可是我師父還是嚴格要求。每次上臺之前,我都得把戲先演給他看。他往那兒一坐,繃著臉,皺著眉,我看著都心跳,因此特別小心,不敢有一點點兒懈怠。沒有請場面上的,他用嘴巴將鑼鼓點子和胡琴節奏吟誦出來,我根據他哼出來的鑼鼓點子和胡琴節奏表演。表演完了,他滿意的話,會叫我去他家里吃飯,同時告訴我哪里還可以提高。吃完飯,稍微休息一下,我把師父要我提高的地方再練練。

師父教我練上場也特別嚴。一般人認為,上場有什么難的,不就是從幕后面走出來嘛。他們哪知道,戲曲上場跟話劇上場是完全不一樣的,有講究的。戲曲傳統劇目中的上場形式,大體歸納一下,約有唱上、念上、舞上和溜上等幾種。唱上常用于劇中人物的抒情。例如武漢京劇團名角關正明主演的《宋江題詩》里宋江上場,就是唱上,臺詞是“在牢營只覺得心頭惆悵”,前九個字在二道幕側幕后唱,在“惆”字收音的時候人物出場,唱完“悵”字用來抒發郁悶、憤恨的感情。念上就是演員在上場門兒幕后念一句臺詞再上場。像全本《穆桂英》里《穆天王》一折,穆桂英臨上場時在幕后喊了一句“眾嘍啰,人馬回山吶”,眾嘍兵啊了一聲再上,然后穆桂英上。舞上經常是用于人物行動性較強的時候,比如在行路時,有的騎馬,如《智取威虎山》的楊子榮《打虎上山》那一折就是趟馬上;有的夜行,如《夜奔》的林沖走邊上。起霸上,常是表現武將的整裝待發,像岳飛戲里的《挑滑車》高寵上場就是這樣的。舞上在行動中要顯露出人物的心情,,如《八大錘》的陸文龍,打敗了岳家軍,得意洋洋,舞槍而上,如果僅有槍花的形式,而沒有心情得意的內容, 就是不好的表演?!栋姿疄啡绻粠А洞蛱谩?,青面虎上場時也是用〔九錘半〕,因他兩手帶銬,只得用搓鏈子來代替,而其作用是一樣的。溜上是這樣的,例如《烏龍院》中,宋江自言自語說到“他們逃出虎口,投奔梁山”時,劉唐上場,在后面張望,注意著宋江的行動。劉唐的這種上場,沒有任何鑼鼓的交代,但他一上來,就要在戲里;而且不能脫離宋江的戲,也不能不讓觀眾注意到。這種溜上,人物在臺詞上沒有交待,但在前面的劇情里有交待,觀眾一看就明白。另一種溜上,是有交代的,比如《十三妹》中,,兩個騾夫黃俊狗和白臉狼去送信,黃俊狗說:“我說的就是這封信吶!”把聲音挑起,引出了〔撕邊〕接“崩登倉——嘟”,十三妹溜上(也可叫做“暗上”)。師父告訴我,上場看起來簡單,其實非常重要。像《鬧天宮》里,孫悟空是山大王,眾猴擁戴,他本人神通廣大,志得意滿,因此他上場要舞上,要舞得瀟灑,動作不妨大一點,用來表現孫悟空那種得意洋洋的心理。

我爸對我師父的做法百分之百支持,焦叔也支持我師父的做法,說這是師父在把我往成角兒的路上引,別辜負師父的一番苦心。焦叔跟我講過一位名角兒對待兒子演出的事兒。話說他兒子在北京吉祥戲院演出《武文華》的萬君兆,兒子請父母看戲,他爸爸說:"這幾天你媽身體不好,我們就不去看戲了。你好好演吧。"其實,那天他爸爸和他媽在開戲不久,就到了劇場,只是悄悄地坐在劇場的后邊。也不知是哪位同學眼尖嘴快,就在他快上場前,那個同學對他附耳言道:"你爸爸和你媽都來了,一進東安市場就讓我看見了。"說者很得意,聽者卻立即緊張起來。話說他扮演的萬君兆在頭場走邊下場時,三個掃堂腿沒走完,大帶的穗子就纏繞在右腿上,動彈不得了。到他蹬上兩張桌子高的院墻往下翻"臺蠻"時,耳朵里聽扶他上桌子的老師囑咐說:"別慌,立腰提氣。"可他一蹬上桌子就感到身不由己了,一頭扎下來,就坐在臺上了。強烈的自尊心,使他馬上閃出一個念頭:"我是名角兒的兒子怎么如此丟人。"當時他真想鉆到臺毯底下去。演出后,他的媽媽想到后臺看看兒子摔著沒有,再送給兒子一包糖,安慰一下兒子。可那位爸爸就不一樣了,很嚴肅地說:"行吶,就你這樣還要吃糖啊?"夫婦倆到后臺,先到主教老師面前道乏致謝,再分別到各衣箱上向各位師傅道乏。走到兒子跟前,他看了看兒子,過了好一會兒,才一伸大拇指,說:"真行,你說我怎么夸你好?"這是一句反話呀,直羞得兒子無地自容,差點哭出聲兒來。他冷冷的一句話,使兒子沒齒難忘。也怪,從那天起,一向貪玩的兒子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在學校可以經??吹剿屯瑢W在練習《英雄義》的槍架子。這位角兒這么說她兒子,是因為這是他兒子啊,老子說兒子還用得著客氣嗎?記得你有一次在你師父面前演《鬧天宮》,你把金箍棒掉在臺上了。你師父只是狠狠地嗯了一聲,沒說諷刺話,也沒把你怎么樣。是吧?你要是他兒子啊,大嘴巴子早掄過來了,刀坯子早上身了。你師父對你是客氣的。你不能嫌師父要求太高。他對你要求高,是對你抱有希望,希望你早日成角兒。千萬別忘了師父的恩情吶!你說,我聽了兩位前輩的這番話,我還能抱怨師父嗎?

正是師父這么嚴格要求我,我才順利搞完《鬧天宮》和《徐策跑城》的彩排,然后正式上大舞臺演出。我心里挺得意的哩,沒想到,我爸爸給了我劈頭蓋臉的一頓訓。他說:“你演完這兩出戲,我和你媽帶你到漢口璇宮飯店吃飯,那是為了鼓勵你,你可別太得意。你演出的時候,我在臺底下看,你的一招一式確實跟你師父一樣,可是你注意到沒有,你師父演的時候臺下經常掌聲雷動,可你演的時候臺下的掌聲有多少,少得可憐!這說明什么?說明你只是會比劃那么兩下,境界還差得遠。你以后還得多練練,練到你師父的程度,也是掌聲雷動。你就真正成功了。大家都喊你“小余盛昆”,你就光彩嘍!人家郭玉崑演猴戲演得多好,還只算半個猴子。你算什么?最多算一跟猴毛。”爸爸一番話說得我都快哭了,心想,我演這出戲累得夠戧,您還這樣說我!不過,我還是記住了爸爸的話,反復練習這兩出戲里的玩意兒,再就是仔細觀看師父的演出,觀看武漢京劇團郭玉崑、陳鶴峰的演出,揣摩他們的技巧所在,爭取學到手。

師父教我的玩意兒多了去了,?;?、?;ǖ?,練劍使鞭舞大錘,打出手,還特別教我走邊。什么是走邊?一種說法是因為戲劇中人物因怕人看見而多在墻邊、道邊潛身夜行,故而稱“走邊”。京劇圈里有種說法,就是《惡虎村》的黃天霸走邊最難,《夜奔》的林沖走邊最累,《蜈蚣嶺》的武松走邊最吃功夫。誰能拿下這三出戲里的走邊,誰就是這個(大拇指)。這三出戲,數《夜奔》最難。戲劇界里有這樣的說法:“男怕《夜奔》,女怕《思凡》”。不懂吧?我告訴你?!端疂G》你一定看過,林沖在山神廟殺了企圖謀害他的陸謙等人,要上梁山。在一路上擔驚受怕,《夜奔》這出戲表現的就是林沖這種心情。這種心情在舞臺上就要通過動作表情來展現。這既講究唱工又講究做工,身段非常繁復,并且整出戲都是邊舞邊唱。幾乎每個字都有身段,要求演員一招一式不得含糊,而且需要滿宮滿調地唱昆腔,這對演員的表演技術和功力都要求很高。一般演員是拿不下來的,能拿下這出戲的演員演一場下來往往累得夠戧。我師父教我這出戲十分嚴格,摳得厲害,足足教了半年,我在他面前表演了十幾次才勉強過關,同意我先彩排再登臺。

你問這出戲是誰弄出的?聽師父說,這出戲原本是昆曲,后來京劇大師楊小樓在上海向牛長保學習昆曲《夜奔》,增加了武打,將這出戲改造成一出京劇大戲,《夜奔》從此也成為京劇的常演劇目。不過京劇《夜奔》雖然是京劇曲目,唱的仍是昆曲牌子。

為什么唱昆曲牌子?我想呢,是為了保持它原有的特色吧。京戲里,昆曲有兩種,一種是蘇昆,就是用江浙口音唱;一種是京昆,就是用北方口音唱。京劇里的《春香鬧學》,全劇唱昆曲,是蘇昆;京劇里的《攔馬》、《桂枝寫狀》,全劇唱昆曲,是京昆。有的戲里,只是有的人物或者有的唱段用蘇昆或京昆,像京劇《挑滑車》里只有高寵唱京昆,像《左維明巧斷無頭案》里,殺人犯荀含春只在受刑時唱了一段蘇昆,別人唱都是京劇曲調。唱京劇用的是胡琴,唱昆曲用的是笛子,京劇里面叫吹腔。

你問女怕《思凡》是怎么回事?是這樣的:清朝初年,昆曲吸收了《孽海記》中的《思凡》與《下山》兩出戲,保存原有的唱詞,經過加工,成為著名昆曲折子戲。戲中講述了明清時期,體弱多病、出生貧寒的女孩往往會被送去道觀與尼姑庵寄活,她們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卻被迫過著非常寂寞的生活。在塵世人欲和宗教法門兩者之間苦苦掙扎。一個叫色空的小尼姑內心尤其苦悶。有一天,尼姑庵里那些頑固的老尼都有事外出。色空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逃出尼姑庵,去尋求她向往的生活。為了表現色空深沉細膩的心理狀態,改編者加入了豐富的舞蹈身段和表演技巧。這對演員的素質要求特別高,沒有深厚扎實的功底,演員是演不好這出戲的。所以女怕《思凡》。


京劇發展是有波折的。特別是五八年,上面要求演現代戲,表現工農兵。

這下劇團里炸開了鍋。演員們一直都是演傳統戲,特別是老戲骨們,平素說的話和一些動作都帶有傳統戲的范兒,那眼神兒、那語氣,簡直就像在表演劇目?,F在要求演員們拋棄熟悉的角色去演不熟悉的人物,真是勉為其難。

演員們在單位小組會上和私底下都在討論演工農兵的事。我們當時是學生,根本就不知道表演工農兵是怎么回事兒。我們私下議論,這演現代戲可怎么念臺詞啊。有人用中州韻念“報告張連長”,還行舉手禮,惹得大家都笑了。不過呢,議論歸議論,牢騷歸牢騷,演員們還是很聽黨組織的話的。我師父就說,黨既然要求我們表現工農兵,我們就照辦吧。舊社會管我們叫戲子,是侮辱我們的人格;現在新社會了,黨管我們叫藝人,對年紀大的叫老藝人;有的人在舊社會抽鴉片,上了癮,沒人管;新社會,組織上管這個事兒,幫他們把煙癮給戒掉了,像武漢京劇團的高盛麟發表過文章,說組織上幫他戒掉了煙癮,給了他第二次生命。我看了他的文章,感動得不得了。我們應該聽黨的話,多演演工農兵。其他的演員聽到劇團最大的角兒都這么說了,誰還愿意說反對的話呢?五七年反右的教訓都還記得哩!就這樣,大家都表示愿意演工農兵。

京劇演員演現代戲是有傳統的。自民國開始,一種嶄新的戲曲形式就出現了,當時叫文明戲。文明戲和傳統戲的區別有兩點:一是劇目的時代背景不同。一般來說,文明戲反映的是清朝社會的生活和民國社會的生活,演員穿著清朝或當代社會的服裝,而傳統戲穿著清朝以前朝代的戲裝,最明顯的是反映清朝社會歷史的戲里面的人物都拖著條大辮子。二是念白上的區別。這里,先跟你講講京劇念白的一個特點。京劇念白有京白和韻白的區別。京白就是說北京話或普通話,韻白就是說詞要上韻。什么韻呢?一是中州韻,其實就是河南話里一些字的口音。戲劇里有的人物出場自報家門,念“俺——”,這“俺”字是河南話里表示“我”的詞,就是中州韻。用“俺”字比用“我”字好。為什么?這里有訣竅。用“俺”,嘴唇可以張開,聲音還可以拖長一點,這樣說話人的氣勢就出來了,而用“我”字呢,嘴不能張開,氣勢也出不來,要是把聲音稍微拖長點,演員的嗓子也受不了哇。京劇的韻白還有一種是湖廣韻,就是湖北、湖南話里一些字的讀音,我發現這些字的讀音在廣大農村還在流行,而在武漢、長沙卻聽不到了。舉個例子,《霸王別姬》里,虞姬有一句唱詞,“看大王在帳中合衣睡穩,我這里出帳外遣散愁情”。這句唱詞里的“出”的口音,既不是北京話也不是武漢話或長沙話,而是湖北農村蘄春縣的口音。我有個同學文革中下放到蘄春縣農村插隊落戶,比較熟悉當地人的口音。他告訴我,那里的人念“出”的口音不是北方話的“初”,也不是武漢話的“曲”的第三聲,我學給你聽?!俺觥庇锰I春話的音就好聽,用北京話或武漢長沙話的音就不好聽。京劇的老前輩譚鑫培是湖北黃岡人,蘄春口音跟黃岡口音基本一樣。會不會是譚鑫培想到了這一點,所以唱“出”字不用北京話或武漢長沙話,而是用了黃岡那里的口音?當然,這只能是分析猜測了。但我想,可能就是這樣的。我用三種口音唱給你聽,你判斷一下用哪種音好。怎么樣?“出”字用黃岡或蘄春的口音就好聽些。你知道了京劇念白的情況,我就再告訴你,文明戲幾乎所有的人物都用京白,有的戲里只有個別主角仍然上韻,其他人物還是用京白。像京劇《小刀會》,除了主角劉麗川仍然上韻,其他人物還是用京白。在京劇《林則徐》里,連第一主角林則徐也用京白。

好多京劇老演員都唱過文明戲。我師父就唱過?!肚锖L摹愤@部小說你看過吧,是秦瘦鷗寫的,寫得好哇,我師父年輕時就唱過,飾演乾旦吳玉琴,就是秋海棠。秋海棠是吳玉琴的藝名。那時候,剛唱文明戲,演話劇會演,可京劇怎么演呢?大家都沒經驗,演員們就搞“話劇加唱”,就是念白模仿話劇,再加一些唱段。這樣唱是有點別扭,可是觀眾能夠接受。多數觀眾看的是故事,少數觀眾就是票友,看的主要是藝術。一出戲,故事能打動人心,一般觀眾是非常喜歡看的。

最初演文明戲,沒有規定演什么樣的人物,編劇覺得故事好就把故事編成戲,演員覺得人物應該是什么樣子就按什么樣子表演。演員們根據自己的人生經歷和對現實生活的理解來塑造人物。所以精神上沒有壓力。這種情況一直到五八年以前都沒變。那個時候演《白毛女》,楊白勞就是哭哭啼啼的形象,演員模擬喝了鹽鹵,踉蹌出門,一個僵尸倒在地上,往往還贏得觀眾的掌聲。觀眾鼓掌不是歡呼楊白勞的死,而是贊美演員表演僵尸動作做得好。

可是一九五八年要求表現工農兵,人物應該是什么樣子就不由編劇、導演、演員怎么想了,而是由上面說了算。排一出戲,得由上面審查,說那兒不行,你就得改,改得不行就再改,直到上面領導滿意為止。劇團的人總是跟不上領導的意圖,往往不知所措。不過,還是那句話,演員們還是很聽黨的話的,要演員演什么就演什么,要演員怎么演就怎么演。解放后,上面經常要求演員們改造世界觀以便適應新時代的需要,還說演工農兵的過程就是改造世界觀的過程,于是演員們就真誠地表現工農兵,用來改造世界觀。

我經??匆妿煾刚J真地閱讀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還跟我討論怎么演好工農兵。劇團里的角兒們,像老生鄧崇余和云英誠、花臉趙寶魁、青衣姜尚梅、花旦汪麗彩、琴師杜滬寧,也跟我師父一樣認真鉆研毛主席的《延座講話》。你問他們鉆研得怎么樣,那能怎么樣呢?別看他們都有高級知識分子的頭銜、都享受高知的待遇,其實他們的文化程度都很低,我師父只有初小的水平,可是就這水平在角兒里頭還算高的哩。什么叫初小?現在中學分為初中、高中,老底子小學也分為初小和高小。小學一至四年級是初小,五六年級是高小。我師父就這文化水平,怎么讀得懂《延座講話》?其他的角兒就更不行了??墒牵麄兎浅E?,一字一句慢慢讀,慢慢體會。不是角兒的演員也在努力鉆研《延座講話》。我那時候小,不明世事,看著他們慢慢啃書本的樣子,往往禁不住暗暗好笑。

演員們讀了毛主席的《延座講話》,聽了領導的報告和一些學習《延座講話》的積極分子的心得體會,思想被武裝了,就積極演好現代戲,表現好工農兵。

演員們還是搞話劇加唱,硬是把上級要求演的戲給演下來了。我們劇團是緊跟武漢京劇團的,他們演什么戲,我們也演什么戲。那時,劇團領導的想法是,既然不知道怎么演好工農兵,就緊跟省城的大劇團,一來可以模仿別人,都是現成的,自己可以少費好多勁,二來不會犯錯誤。怎么會有這個心理呢?原來我們劇團演過《白毛女》,我師父去楊白勞,還是按過去的樣子演,念白全部上韻,聽說北京的李少春演楊白勞也是全部上韻,特別是演楊白勞僵尸倒地,贏得觀眾喝彩。沒想到,第二天,上面一個電話打來了,說那樣演沒有表現出勞動人民在封建壓迫面前所具有的反抗精神,丑化了勞動人民,根本不能適應表現工農兵的需要,還有僵尸這個動作還是傳統戲的那套,居然贏得掌聲,太不像話,得改。這一下可把劇團領導嚇壞了,趕忙召開全體演員大會,傳達了上面的電話內容,演員們都大吃一驚,因為以往多年都是那么演的,從來沒有挨過批評,這一次怎么會捅了這么大的簍子?演員們都想不通。我師父那天坐在臺底下十分不自在,一臉的惶恐。我那時理解不了上級電話的份量,只是覺得師父怪可憐的。他那樣鉆研劇本,揣摩編劇、導演的意圖并設計好人物的動作表情,在家里、在臺上練了一遍又一遍,可是,到頭來,上面還是不滿意,還進行了嚴厲的批評,這種批評跟指名道姓的批評其實沒有兩樣。你說,我師父能不怕嗎?那天,師父回家以后,師娘哭著跟師父吵了一架,說師父逞能,搞什么僵尸,這下惹禍了吧?還說當心把你劃成右派,讓一家子人跟你受罪。一些老朋友都去解勸,師娘的情緒才緩和下來。還好,那時候還不像后來那么極左,劇團領導去師父家安慰師父師娘,后來也沒有把師父怎么樣,還是讓他演楊白勞。我師父這才緩過一口氣,向領導提出建議,以后演現代戲就向武漢京劇團學習,他們演什么戲我們就演什么戲,他們怎么演我們就怎么演,免得犯錯誤。領導正不知今后怎么辦呢,聽了我師父的建議,很以為然,就這樣做了。

愿意聽黨的話表現工農兵是一回事,可是怎么演才能演好工農兵是另一回事。劇團以武漢京劇團為樣板,鸚鵡學舌。劇團演《白毛女》,我師父去楊白勞,念白仍然是韻白,花旦汪麗彩去喜兒,趙寶魁去黃世仁,他們都用京白。演《箭桿河邊》,念韻白的就多了,連有的配角也用韻白。演《黨的女兒》,主角李玉梅用京白,可是她二姐用韻白。二區桃花鄉的黨支部書記的愛人,在書記犧牲以后有一段唱,用的曲調是二黃,在后臺唱,不出場,這在戲班里叫“搭架子”。顯然是用了老傳統。

演員演現代戲經常要借鑒傳統戲里的一些玩意兒,可是那次挨了批評后,演員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那些負責審查劇目的都是些外行,跟他們解釋,他們怎么也聽不明白。態度謙虛點兒的呢,還能聽你說兩句;態度不謙虛的呢,還懷疑你玩什么花招。演員們又不敢抱怨他們不懂京劇、不懂藝術。當時有一種說法,就是外行能夠領導內行。你要說了相反的話,或者抱怨他們,他們就說你散布右派言論,就是外行不能領導內行。大帽子壓下來,說你是個漏網的右派,可以把你嚇死。我師父自從聽了上面的批評,又被師娘說了一頓,就再也不敢亂設計動作了,更不敢亂說話了。這么一來,借鑒傳統戲的玩意就成了危險的事。

我偷偷問過師父,以前學的刀槍把子,還有出手什么的,還用不用得上。師父說:“看樣子是用不上嘍。以后得學習拼刺刀、開槍、舞鐮刀啦?!?

我心里涼了大半截兒,照這樣下去,以前學的東西不是白學了嗎?為拿下《鬧天宮》、《徐策跑城》所練的玩意兒不是都白學了、白練了?當時,我覺得眼前一片茫然。這里又產生一個問題,就是以前練過的功,以后還練不練呢?

我問師父。師父想了好一會兒,說:“這得看以后形勢的發展了?!?

以后形勢怎么發展,誰能知道?我當時才十歲,當然不知道,可是我想知道。既然師父不知道,就回去問爸爸和焦叔吧。就算爸爸也不知道,焦叔是記者,文化水平高,他應該知道一些。所以我回去問他們。

爸爸說:“以后形勢怎么發展,只有天知道。不過呢,把過去學的玩意兒都丟掉,也太可惜啦??茨憬故逶趺凑f吧?!?

我跟爸爸一起找到焦叔家里,向他請教。焦叔倒也干脆,說:“過去學的玩意兒可不能丟?!卑职终f:“這以后不演老戲了,那些玩意兒留著有什么用呢?”焦叔一本正經地說:“我估摸著,將來老戲還得上。”

他抿了口茶,說道:“你們沒看見嗎,現在演現代戲,劇團賣不出票啦,經常只有兩三成座。這唱戲不掙錢,能撐多久哇?撐不住的。我瞎猜,演現代戲撐不過幾年,劇團不掙錢,演員們吃什么?上面一定會考慮這些事的。我們都看著吧。”

聽焦叔這么一說,覺得真是那么回事,心里有數了。我仍然每天練功,特別練刀槍把子,耍鞭舞槌舞棍子。我的那些朋友鄧志高、趙小魁、杜云飛、余志高,特別是小昆經常跟我一起練功。

演員演現代戲經常要借鑒傳統戲里的一些玩意兒,是完全正確的。文革的時候,把樣板戲說得神圣得不得了,還是是對京劇傳統進行了革命性的改造。真是活見鬼!那是為了捧江青,把她說成是什么“旗手”。為了捧江青,神話江青,就堅決砍斷現代戲特別是樣板戲跟傳統戲的關系。其實,幾個樣板戲都是建立在傳統戲的基礎上的。文革中鼓吹的所謂“成套唱腔”,傳統戲里就有?!稐铋T女將》里,佘太君那段唱詞“一句話撩得我火燃雙鬢”,還有武漢京劇團名角兒關正明在折子戲《宋江題詩》里剛出場時那一段唱詞就是“成套唱腔”。還有,《沙家浜》最后一場八路軍戰士夜襲胡傳魁翻跟頭進胡傳魁家的院子,就是模仿傳統戲《雁蕩山》里士兵翻城的情節。沒有傳統戲基礎的演員不可能演好樣板戲的。樣板戲里面的主要演員哪一個不是以前唱傳統戲的角兒啊?把傳統戲批得那么不好,簡直就是兒女長大了不承認是爹娘的后代。什么玩意兒啊!

我們跟著武漢京劇團演現代戲也惹了一些麻煩。你覺得很奇怪吧?情況是這樣的。武漢京劇團演了《紅軍遠征》這出戲,反映中國工農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的史實。我們也跟著演。我們本以為這是萬無一失的事情,哪知道我們劇團的書記布施仁卻看出了問題。他是解放軍南下的干部,在部隊搞宣傳工作,武漢解放以后,部隊留了一些軍隊干部轉到地方,布施仁就這樣留在了湖北,分配到平水市文化局工作,五三年被領導派到我們劇團當書記。他這個人很不好說,說他是外行吧,他一直在搞宣傳工作,其中包括戲曲演出,經常跟知識分子打交道,對文化工作多少知道點門道;說他是內行吧,他一不會唱,二不會跳,流行的交際舞不會跳,民族舞更不行,三么對京劇簡直就一竅不通,連裝模作樣的哼哼也沒見過。好在他知道自己的短處,所以初來劇團的時候極少對演員的表演說三道四,也從不提什么修改意見。不過,五七年反右以后,批判了“外行不能領導內行”的說法,他就開始端起來了,經常指責哪個演員哪個地方演得不對。起初,人家還跟他解釋一下,后來看他實在太外行了,就不理睬他了,由他指責,采取“虛心接受,堅決不改”的態度。那次演《紅軍遠征》,演指導員的那位演員叫鄧崇余,以文人的形象表演,把一張紙卷起來拿在手里,一看就是個知識分子的樣子。布施仁在全團大會上批評那位演員演得不對,不像部隊里的指導員,倒像個學校里的教書先生,這樣表現部隊的指導員是世界觀改造還不徹底的結果。鄧老師臉色也白了,站起來很委屈地說:“我從來沒在部隊待過,我哪知道部隊的指導員是什么樣子呢?您在部隊待過,您說應該是怎么個扮相呢?”布施仁半天沒有說話,大會冷了場。劇團的李團長在部隊文工團待過,就說:“老余,你就扮威武點嘛。唱了幾十年戲了,扮威武點總會吧。”鄧老師說:“李團長,您這么一說,我就明白了,再演《紅軍遠征》我就知道怎么扮戲了。”后來,劇團又上演《紅軍遠征》,他把臉上抹成黃褐色,眉毛畫得粗粗的,外加絡腮胡子和一字須,在臺上昂首挺胸,叉腰甩膀子,動作做得挺大,把嗓子憋得很粗。布施仁看了很滿意,李團長微微一笑,這就算過關了。聽說,那天完戲后,在家里跟鄧師母談笑風生,可高興了。其實,他兒子——也是我的小師弟鄧志高——告訴我,鄧老師私下里告訴他,這個《紅軍遠征》不能經常演,不然會把嗓子憋壞的。鄧老師工余派老生,老演這個像花臉一樣的指導員實在不行。唉,那時候,像鄧老師這樣背思想包袱的角兒們真不少。

你問鄧老師怎么這么膽小嗎?那是被反右搞怕了。那年剛開始整風,劇團領導、文化局領導反復鼓勵演員們給黨組織提意見,甚至上門做工作,要人家提意見。鄧老師是貧下中農出身,對黨只有感激的份兒,根本不想提意見,可是經不起領導的一再動員,就給布施仁提了一條意見。注意,在整個向黨提意見的過程中,他就提了這么一條意見。什么意見呢?他要求布施仁以后多研究研究京劇方面的常識,最好能上臺參演幾出戲,這樣就能更好地了解京劇、了解演員,跟演員心貼心。有一次,布施仁在臺底下看青年演員練功,正好鄧老師也在場輔導。布施仁說,看來,當演員也不容易呀,練功這么苦!鄧老師說,您不知道哇,不練功就沒法在舞臺上把人物表演出來,沒有武功底子怎么演好武松啊孫悟空啊。鄧老師做夢也沒想到,他的這條意見和這幾句話惹下大麻煩了,差點要了他的命。后來,在反右的時候,布施仁在全團大會是指名道姓地批判鄧老師,說他憎恨共產黨派來的領導干部,宣揚“外行不能領導內行”的反動言論。我記得布施仁是這樣講的:“他要我學京劇常識,最好上臺演戲,把我放得這么低,明擺著是罵我外行!說什么‘學了京劇常識以后,就能更好地了解演員,跟演員心貼心’難道沒學京劇常識就不能跟演員心貼心嗎?在部隊里,好多營連干部不是神槍手,不是機槍手,不是投彈手,照樣能跟戰士們心連心!像我這樣的干部被派到劇團里來,不是來唱戲的,是來做思想工作的,是來宣傳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的,是來幫助演員們改造世界觀的,要是像他要求的那樣,也上臺唱戲,我還是代表黨來管理劇團的嗎?我看到青年演員練功很苦,感嘆得不得了,他馬上就說我不知道。說我不知道,就是嫌我是外行,這是瞧不起工農兵的表現,因為我是工農出身的士兵嘛。他這樣說話,說明他的世界觀根本沒有得到改造。老鄧,你在劇團里掛二牌,但也是個當家老生,你本來可以為黨和人民繼續做貢獻,但是你要是不徹底改造世界觀的話,就會滑到反革命那邊去,到了那時候,黨和人民就不會需要你了,就會把你掃進歷史的垃圾堆。”所有的演員都知道鄧老師說的那些話,覺得滿對嘛,起碼心意是善良的,可是經過布施仁的嘴這么一分析,竟然有這么嚴重的問題,聽起來嚇死人的。中老演員們都見過日本飛機大轟炸的場面,可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面,都嚇壞了,臉色刷白,特別是角兒,把頭垂得低低的,將手掌直往褲子上抹。有的演員提的意見比鄧老師提的要厲害些,他們更是直喘粗氣,有人嚇得趴在椅子靠背上不敢抬頭。布施仁看著開會的現場,微微笑著。我那時還小,怎么也看不明白:演員們都嚇成那樣了,他布施仁怎么還笑呢?反右后期,布施仁把鄧老師在內的一批人作為右派分子給報上去了。鄧師母在火柴廠做工,回家聽到這個消息,當天就急病了,住進醫院。幸運的是,文化局領導經過全系統平衡,看到右派分子人數太多,又了解到鄧老師出身貧下中農,就把鄧老師給排除了。鄧老師總算逃過一劫。但是,上面還是給留了個尾巴,就是把鄧老師劃為中右,成了內控人員。內控就是內部控制,控制使用,有好事輪不到你。一九六一年,政府照顧高級知識分子,補助了不少糧票油票,我師父得了這些補助,日子好過多了。可是,鄧老師因為是內控人員,是中右,就得不到這些東西。鄧師母氣得躲在家里哭。我師父于心不忍,就串聯了幾位老哥們兒,湊了點糧票油票送到鄧老師那兒。一向脾氣剛強的鄧老師感動得直流眼淚,把我師父抱住喊哥。唉!焦叔也得了補助,拿出一點糧票給我,要我暗地里資助鄧志高,說志高正在長身體,不能餓著。為什么要暗地里?這種幫助內控人員的事情要是讓布施仁知道了,他又得開全體大會罵人了,罵一些人階級立場有問題。那時候,被說成階級立場有問題,就是政治問題,能把人嚇死。唉,想講點良心也是顧慮重重,得偷著來。

把鄧老師劃為中右,真是冤枉?。∴嚦缬嗬蠋熓怯嗯衫仙?。他原名鄧招財,因崇拜余派創始人余叔巖,就改名叫鄧崇余。河北省保定府人氏。他祖宗八代都是農民,窮得叮當響。他爺爺在他出生后,見他濃眉大眼,對他寄予極大希望,希望他能夠有大本事,改變他們老鄧家世代窮困的處境。他一周歲生日那天,他爺爺看他抓周。他抓起胭脂、胡須這些東西。爺爺一看,心里就涼了,嘆了口氣,說:“這小子將來就是個當戲子的命。我們老鄧家要想翻身過好日子,怕是沒什么指望嘍。”他爸爸說:“爹,自古道:笑貧不笑娼。當戲子總比當妓女好不是?再說,當戲子成了角兒,能賺大錢,總比從泥巴里刨食兒強?。 蹦棠桃慌砸矌退职终f話。爺爺說:“唉,能當上角兒,當然好,可他有這個命嗎?我指望的是他能夠給我們老鄧家撐門面,當戲子雖然有點錢,可還是算下九流的,沒有什么出息?!彼职终f:“爹呀,像我們這樣的家庭,能有兩個活錢花花就算不錯的啦,還指望他當官兒光宗耀祖啊!您想得也太多了!”爺爺給他取了個自認為吉祥的名字——鄧招財。鄧老師長到六歲時,他爸爸送他去讀私塾。爺爺說:“這小子將來當戲子,讀什么書?。堪踪M錢!”爸爸說:“不管他將來干什么,能識文斷字兒總是好的。”奶奶說:“我們老鄧家幾輩子翻不了身,就是沒人能識文斷字兒,寫點什么還得請人幫忙。人不求人一般高。就從招財這兒起,養一個能識文斷字兒的后代吧。不指望他當太學生,能寫寫字兒、記記賬就行?!眲e看那年月講究男尊女卑,可是在他們家里,奶奶當家,不說一言九鼎,一言八鼎還是有的。他爺爺見大當家的發話了,才沒再言語。這樣,鄧老師進了鄉里的私塾。兩年后,鄧老師就能給家里記記賬、讀讀報了。這年,鄉里來了個戲班子唱社戲。村民們可樂壞了,十里八鄉的人天天往這里來看戲。鄧老師那是天天不落,看得格外認真??赐陸蚧丶遥€學著唱,學著表演。他跟爸爸說,那戲班子里也有他那么大的孩子唱戲,有的比他還小,他想去學戲。他爺爺沒言語,他爸爸說:“你別看著他們唱戲滿好玩,聽說他們練功挺苦的?!编嚴蠋熣f:“他們苦,比我們種田還苦嗎?我不怕。我就喜歡唱戲,又翻跟頭,又打仗,好熱鬧哇?!卑职中χf:“你爺爺說著了,你就是唱戲的命。不過,我得把話說頭里兒了,唱戲練功是很苦的。你別到時候哭哭啼啼找我們帶你回來?!编嚴蠋煱褐^說:“進去了,我就把這碗飯吃到底,不回來了?!卑职终f:“好吧,明天帶你去戲班說說看。不知道人家要不要你哩。”第二天,爸爸帶他去了,向班主說明來意。班主驚異地看著他,說:“你真想唱戲?唱戲苦??!別到時候哭爹喊娘的!”鄧老師說:“我不怕吃苦!您放心吧?!本瓦@樣,鄧老師進了戲班子。進了戲班子,他才知道,唱戲練功真的好苦。耗腿得先把額頭挨到腳尖,再把鼻子挨到腳尖,然后把下巴頦挨到腳尖。拿鼎(倒立),得燒完一炷香才能下來。練腰功,先下腰,同時師父把他拎起來,將他的腰放在師父大腿上,師父用雙手按壓他的胸部和腿部,盡量靠攏,這時候喘口氣都難;再練甩腰。這三項是功夫的基礎,耗腿練腿功,拿鼎練臂力,甩腰練腰功。有了這三項功夫,以后練跟頭就容易進步。鄧老師練這三項功夫就練了一年多,每天累得夠嗆。他經常在被窩里哭,想娘想奶奶。往常在家,他一有委屈不敢找爸爸找爺爺,因為他們不但不理睬他,還會罵他沒用;可是找娘找奶奶,她們一定會撫摸著他的頭,把他抱在懷里安慰他。現在,在戲班兒里,遠離家人,找不到安慰他的人,他只好一個人自己安慰自己。不過,他從不考慮逃走的事,認為那沒出息。師父常說:“要想人前顯貴,就得人后受罪。功夫練不到家,別怪祖師爺不賞飯吃。等成角兒了,吃香的,喝辣的,你就什么都明白啦?!彼X得師父說得有理,所以決心繼續熬下去。從十歲起,師父安排他唱老生,文武兩邊抱。他知道,師父這是在抬舉他,培養他成角兒哩,所以學起來非??炭唷J旰螅麕煾赣幸惶鞂λf:“小子,你現在可以自己飛啦。你在鄉下草臺班里唱了這么些年,本事長了不少,現在應該立大志,去闖闖大碼頭,以戲會友,學更大的本事,賺大錢孝順孝順父母,讓他們也過上幾年好日子。”鄧老師給師父師娘磕了頭,拿起鋪蓋卷兒就走了。他先后去過上海,還有杭嘉湖一些地方,感到自己能力有限,就去了武漢,覺得還是不行,又去了大后方,在南充搭班兒,成了角兒,掛頭牌??箲饎倮?,他想回保定,沒想到在武漢遇到老朋友,老朋友邀他在新市場江夏劇院唱幾天。哪知道,這一唱就沒離開。解放后,他覺得在武漢很難出頭,就來到平水市京劇團,三天打炮戲唱下來,劇團挽留,他掛了二牌。他教我們練功的時候,老愛憶苦思甜,說舊社會唱戲的社會地位低下,誰唱戲,誰就三代不能埋進祖墳,不能上家譜,可是新社會黨和政府不許罵唱戲的是戲子,稱唱戲的是演員、是藝人,有人還進北京參加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武漢京劇團演員高盛麟被政府樹為紅旗標兵,享受極高的榮譽。我們聽了非常振奮。你說,像這樣的人怎么可能反黨呢?可布施仁就是要把他打成右派。他有一番說詞哩。他說:“不錯,鄧崇余是苦出身,但是他后來盡唱傳統戲,滿腦子封建思想,已經不是貧下中農了,他已經蛻變成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了。所以,他才散布‘外行不能領導內行’的反動言論。黨對他們實行團結、利用、改造的政策是完全正確的。不改造不得了!”鄧老師委屈得在家里哭。鄧師母也在旁邊哭著說:“像我老鄧這樣貧苦出身的人怎么可能會反黨呢?我們家得了共產黨這么多的好處,還反黨,不是作嗎?不合常理嘛!”可是,鄧老師、鄧師母哪里說得過那個布施仁呢?只能干忍著,生悶氣。朋友們也來勸他們別再認死理了,不要再鉆牛角尖了,反正沒當右派,就已經燒高香了。鄧老師、鄧師母聽了朋友們的勸說,就再也沒找布施仁申訴了。本來相安無事算了,可是誰想到,文革一來,布施仁又找上門來了。這是后話。



你問我后來為什么又讓傳統戲登上舞臺了?還是焦叔有遠見。他說現代戲不叫座,賣不出錢,劇團怎么維持下去?后來還真是這樣的。那些觀眾,基本是不愛看現代戲,覺得還是傳統戲看得過癮,尤其是傳統戲當中的武打戲、公案戲和苦情戲,特別吸引觀眾。武打戲你是知道的,我就不說了。公案戲,像《左維明巧斷無頭案》、《勘玉釧》、《殺子報》就屬于這一類??嗲閼颍瘛峨p玉蟬》、《半把剪刀》就是?,F代戲基本是革命傳統教育的內容,像《黨的女兒》、《豹子灣戰斗》就屬于這種類型。這種類型的故事,電影里有的是,場面非常逼真,你說,誰還來看舞臺劇呢?這樣,觀眾自然不愛看現代戲啦。后來,又碰上三年自然災害,老百姓處于饑餓狀態,就更不愛看現代戲了。在這種情況下,戲劇舞臺上只有上傳統戲才能叫座,所以傳統戲又吃香了。武漢京劇團演連臺本戲《封神榜》,叫好又叫座;上海京劇團演《火燒紅蓮寺》,場場客滿。我們劇團跟著他們學,上座率非常高,領導滿意,觀眾滿意,演員更滿意,手里有兩個子兒,可以上集貿市場買瓜菜填飽肚子了。這是皆大歡喜的事兒??!

我那時候不操心吃飯、穿衣的生活問題,在家里有爸媽操心,在團里有組織上操心,有食堂操心,我關心的是演傳統戲,我以前學的那些功夫又都用上了。所以我滿開心的,慶幸自己一直在練功,沒有荒廢功夫。我的一些師兄弟們像志高、小魁、云飛、小昆也非常高興,一上傳統戲,他們也都拿得出來,上臺一點也不含糊,中老演員滿意,觀眾也滿意。

可是,沒想到,糧食不夠的問題不但沒有緩解,還越來越嚴重,尤其是一九六0年,成天吃不飽飯,靠瓜菜填肚子根本解決不了問題。演員們沒有體力練功,這樣演員天天練功的傳統被破壞了。其實,想上進的演員非常想練功,可是力不從心吶,只得作罷。

我爸爸始終牢記我們家老太爺的那個萬金遺囑,想方設法塞飽我的肚子,讓我有精力練功。好在我們家從老太爺起到我爸爸這一輩,節衣縮食,精打細算,又有一些家底,早就兌成現金存在銀行里了,平時基本不動它,現在饑荒來了,不想動也得動了。爸爸每個月取出兩三百塊錢,利用不上班的時間到處轉悠,買各種能夠吃的東西,什么洋姜、野茭白、蓮子殼粉、蘆葦根,等等,凡是能吃又不吃壞肚子的都要,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塞飽我的肚子,好有力氣練功。最讓我感動的是,爸媽常常就只吃這些買回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把糧食省下來給我吃。我常??匆娝麄儑I酸水,因此我吃好東西的時候,往往流眼淚。

焦叔也常常幫助我們家。他是記者,免不了要出差。在火車上、輪船上吃飯不要糧票,他就足吃足喝。每次出差返回,他一定買好多飯,放到裝餅干的鐵盒子里帶回家,必定給我留一份兒。如果到農村采訪,他盡可能請當地干部幫他弄點蓮藕、蘿卜、土豆、山藥和其他能吃的野菜什么的帶回家,給我們家一部分。一年冬天,他爭得了一個出差新疆的任務。別人嫌冬天新疆太冷,可焦叔認為這次出差油水很足。臨行前,他特地去我們家一趟,跟我爸爸商量去新疆采購點什么為好。我爸爸說了自己的意見,焦叔完全贊同。我爸爸給了他一百多塊錢,焦叔自己也動了家底,去了新疆。他回來帶了一只大木箱,那是給別人看的,其實箱子里頭裝了四個風干的羊腿,還有風干的雞子。他回來后,晚上用麻袋裝了兩只羊腿和幾只雞子送到我們家來了。我們家房子是解放前夕買的,屬于私房,屬于獨自家,周圍沒有什么鄰居,因此不用擔心被別人看見。我爸媽對焦叔千恩萬謝,以后就做紅燒雞給我吃、燉羊肉湯給我喝。當然,每次享用,我都把師弟小昆帶來??粗鴰煹芾峭袒⒀实臉幼?,我們全家都笑得不行。我還趁天黑,把燉熟再曬干的羊肉塊兒送到師父家,讓他們的家人也嘗嘗這些美味佳肴。

當然,有好東西吃的機會畢竟不多,挨餓終歸是常事。三年饑荒首先在農村發生,五九年上半年的時候城里還不太嚴重,到處走走還能碰上有的飯館有好飯好菜賣。到了下半年,城里也感覺緊張了,像原來一毛錢一碗的熱干面比較多,吃一碗基本可以應付一個上午,現在不行了,一碗的熱干面比原來的要少些,早上吃一碗剛過了上午十點左右就感覺餓得慌。到了六0年,饑餓就完全控制了城里人。這時,彌補定量帶來不足的因素消失殆盡,特別是糧食,非常緊張,27斤糧根本不夠吃,即使是中學生的三十三斤,由于肚子里幾乎沒有什么油水,也不夠吃。因此,除經濟收入較高的人可以下飯館買點好菜以填補空空如也的肚子外,絕大多數居民只得想盡一切辦法搞吃的、做吃的。搞吃的,就是找能夠吃進肚子里的東西,如干蓮子粉、野茭白、薯類、蘿卜、洋姜等;做吃的,就是“改進”做飯的方法,如把飯蒸兩道,先蒸熟一道,冷卻后加水再蒸一道,此為“雙蒸法”,還有,把少量的飯跟好多蘿卜、青菜一鍋煮來吃、用少量面粉或糯米粉裹蘿卜絲蒸熟了吃,等等。其實,這些不過是騙騙嘴巴、騙騙肚子的玩藝兒而已,解決不了實際問題,因為這樣搞出來的“飯”,吃了確能撐一會兒肚皮,可只要尿個一兩泡尿馬上就餓了。

這里要說明的一點是:吃薯類、蘿卜還可獲得營養,而吃蓮子殼粉、野茭白就沒有營養了,特別是蓮子殼粉,看起來很細膩,其實人體無法吸收,吃了也白吃,但能撐一撐肚子,還能隨大便拉出來,不像吃米糠、觀音土,吃了卻很少能順利拉出屎來。

吃蘿卜、吃薯類,只要洗干凈了就連皮一起吃下去。蘿卜上帶著的根吶須的,也吃下去。吃紅薯,有兩種吃法:生吃,熟吃。生吃就像吃水果,特別是吃新鮮的,有些水分,還帶點甜味,很好吃。熟吃更好吃,更有甜味,還帶著香味,往往成為人們的最愛。那時的紅薯有兩種:一種是白芯的,相當粉,但不甜;再一種是紅芯的,相當甜,但不太粉。不過,在那種特定的歷史條件下,不管白芯紅芯的,都是最受歡迎的,因為它可以代替一部分糧食。

街上賣冰棒,是雪糕的,即使是滴水成冰的寒冬臘月,只要經濟條件允許,也一定買來吃。其實,誰都知道冰棒怎能充饑,但照“吃”不誤,為什么呢,因為餓啊!嚼一嚼過個干癮。

大饑荒最苦的是六0年。普通老百姓已經把搞吃的潛力挖掘殆盡,難以忍受了。饑餓成了擺脫不了的夢魘。每個老百姓成天想的就是一個字——“吃”。上班、上學沒有一點勁。打武行的演員們連一點練功的意思也沒有了。

這里要提到兩件事,聽起來開心,想起來傷心。第一件事:大饑荒初期,上面有規定,得了肝炎的人可分配幾斤黃豆補身子,鈔票自理。有人得了肝炎,很高興,津津有味地嘴嚼著黃豆,這讓沒得肝炎的人氣得要死,又羨慕得要命。等到下一次體檢,沒得肝炎的人得了肝炎,會高興得奔走相告,而被查出肝炎“好”了的人,則愁眉苦臉。第二件事:現在人吃飯,一咬到細沙子,就趕緊往外吐,一點渣滓也不留。可那時恰恰相反,咬到沙子,就想辦法把它弄出來,絕不會吐;沙子太細,實在弄不出來了,就喝一兩口水把嘴里的東西沖進肚子里去,絕不浪費。

爸媽買過一些餅子,都有霉味兒了,烤一烤還是照吃不誤。吃的時候經常有苦味,不知為何。有一次,我咬到一個東西,泛出苦味,我舍不得丟掉,硬吃進肚子里去了。不想,又吃到一個東西,同樣泛出苦味,這次我忍不住拿出來看。一看,嚇了一大跳,原來是一只甲蟲。我掰開餅子,發現里面還有一個。不過,我仍然舍不得把餅子丟掉,只是把甲蟲拈出來丟掉,再把餅的碎塊全吃了。又有一次,我吃蒸熟的野茭白,一節一節咬下來吃,覺著味道有點怪怪的,就把野茭白從中間掰開,發現里面有半只小拇指粗的白蟲子,心里一陣惡心,不過沒有作嘔——不會嘔的,只把蟲子的“遺體”摳出來,再把野茭白吃了。

六0年底、特別是六一年,上面說要備戰,把糧食又扣了兩斤半,真是雪上加霜啊。不過,黨的政策這時候也有了很大改變:首先是在農村允許擴大自留地,農民有了多余的蔬菜;接著,政府允許農民到城里賣菜。我曾親見一條橫幅,上寫“歡迎農民兄弟進城賣菜”。與此同時,很多單位,只要有土地的,就分給集體或個人種菜、種糧、種薯類。這樣一來,城市居民以“瓜菜代”的方式將糧食緊張的狀況大大緩解?!肮喜舜痹缇驮诟?,只是因為最初不準農民進城賣菜,城市居民的菜仍嫌不夠吃,所謂“瓜菜代”就并不能解決問題;現在允許農民進城賣菜了,這樣“瓜菜代”才真正解決了問題。

此外,還有兩大變化:

一是允許城里人和鄉下人在城區擺地攤賣熟食,什么“藕糊”、“洋姜”、“野茭白”,只要是能吃又不死人的,都行。這些玩意兒我全吃過,多少塞“飽”了胃囊。這些東西做得并不衛生,有不少細沙子——估計是賣者有意加上去壓稱的。城市居民和進城的農民賣的熟食中也有質量優越的,但價格很高,如一個面窩,正常年景賣三分(五十年代)或四分(六十至七十年代),這時候就買兩毛四分。普通人家吃不起??晌野职终讨悬c家底,還是經常買幾個回來吃,當然主要讓我吃。

二是市面上賣“高級點心”,價格很高,一個往常只賣一毛(角)錢的餅子這時要賣四毛五分,還有更貴的,但不要糧票,同時質量絕對保證。爸爸也經常買一點,他和我媽都不怎么吃,全都塞進我肚子里了。

后來,政府對某些群體——高干、高知——加以照顧。六一年,根據中共中央的決定,全國各地劃出許多高級知識分子,給予額外照顧。我父親是平水市三級高知,每月都有補貼。我家的生活頃刻間就好了起來,對我正在發育的身體起了滋補作用。

我比跟我同齡的不少人吃得多、吃得好一些,所以有精力練功。當然還是得悠著點,運動量不能過大,只要練到能在臺上對付過去就行了。

那時候,國家對武打演員是非常照顧的。非武打演員一個月糧食定量才二十七斤,而武打演員的定量是三十五斤,要多八斤吶??墒撬麄內匀惶幱陴囸I狀態。為什么呢?因為武打演員中,有拖家帶口的,就得把糧食勻出一部分給家人吃,這樣他能吃到嘴里的就少了,這能不餓嗎?再就是,平時沒有什么肉吃,肚子里沒有油水,寡得很,容易餓??墒?,當時我們劇團屬于自負盈虧性質的,不唱戲就沒收入,所以再餓也得開鑼啊。光唱文戲觀眾有意見,為了吸引觀眾看戲,好多賣點錢,演員們可以多點福利,武戲還是得上。只是花架子多了。好比說,唱《長坂坡》,演趙云的演員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卯上,能省下的動作就盡量刪去??墒怯械奈鋺虿荒芨慊茏?,像《白水灘》、《嘉慶府》、《四杰村》那樣的武打戲,翻跟頭多,旋子和掃堂腿也多,沒法刪減一些動作,不能欺騙觀眾啊,就只好硬著頭皮硬干。這時候,劇團領導就想辦法擠點經費出來弄些米啊面的,給演員們填填肚子。這樣,武打演員在以后唱武戲的時候就肯賣力了。我對布施仁一向看法不好,可對他做的這件事,我倒是非常非常滿意的,有人情味啊!我跟我的一些師兄弟們就享過這樣的福。

劇團里家大口闊的演員可苦啦。為了搞錢買吃的,不惜把家底掏空。我師父工資高,以往省錢買了一些行頭,還有頭面——頭面就是頭上的裝飾品,像簪子啊,釵環啊,在哪幾年都拿出去賣了。賣給誰?賣給鄉下的劇團,或者賣給有錢的票友戲迷。師父有了錢就走東串西,到處尋找能吃的東西。我爸爸就經常幫助我師父外出買東西。焦叔也經常幫助我師父。

我爸爸動用家底買了師父一些行頭。這事兒是我師弟小昆告訴我的。我當時好難堪,好生氣,覺得爸爸乘人之危,太不夠意思?;氐郊依?,我跟爸爸提起這事,義憤填膺地說:“您要我把師父當成自己的父親,把師母當成自己的娘,把他們的兒女當成自己的兄弟姊妹,可您倒好,乘人之危,買走我師父的行頭。您不怕別人議論您,可我在劇團里怎么做人呢?”說著,我哭了。我媽說:“傻呀,小子,你懂什么!你師父把行頭賣給別人就永遠要不回來了,可是你爸買你師父的行頭,將來是會送回去的。你爸爸把錢給過你師父,你師父抵死不收。你不知道,你師父硬氣得很,不想求人施舍。你爸跟我商量了半天,決定用這個辦法幫助你師父師娘。你懂什么呀!還哭哩。你爸要是像你這么傻,還保得住你祖爺爺留下的家底嗎?”三年災害過去之后,我爸爸就把從我師父那兒買的行頭要我都送回去了。以后,師父師娘對我就更親了。

我想演出《鬧天宮》,師父一直不同意。我說:“我已經演出過幾次了,為什么不能再演出呢?”師父說:“那能叫演出嗎?臺底下幾乎聽不到掌聲。為什么?你的功夫還不夠,觀眾看著不滿意。只是看你還那么小就敢演出《鬧天宮》,才沒有起哄喝倒彩。我在后臺看著心里急。你演好了,我可以露臉;你演得不怎么樣,我臉上就掛不住。也難怪,你還小哇,才十一二歲,演這么大的戲還欠火候。你別急嘛,我再輔導你練練出手,練練刀槍劍戟斧鉞鉤叉,耍耍鞭,玩玩拐,弄一弄乾坤圈。到時候我陪你唱《鬧天宮》,我去二郎神。怎么樣?”我看師父已經把話說到這份兒上,還能再說什么呢?我把師父的話說給爸爸聽。爸爸說我師父說的全對,要我“一切由師父做主。”

武打演員唱武戲,也是有苦難言。不演吧,唱戲不叫座,賣不出錢來;演吧,肚子又餓??墒?,為了一家人的生活,再困難也得上啊!我師父就演過幾次《鬧天宮》,確實叫座,可人累?。∷看蜗铝伺_都要坐在化妝室直喘。我看師父累得夠戧,師娘眼圈紅紅的,心里老大不忍,跑回家跟爸爸說了。我媽催爸爸想辦法。爸爸說,辦法是有的,我們得破費幾個。我媽說,破費就破費,不就是我們少吃一點嗎,沒什么大不了的。后來,每逢師父演大戲,爸爸總要買兩三個高級點心,叫我帶到后臺,偷偷地遞給師娘,請師娘交給師父吃下去。每次師娘都感激不盡,摸著我的頭,夸我是好孩子,夸我爸爸媽媽是大好人。師父拿過點心不敢在后臺大明大擺地吃,免得遭人妒忌,遭人議論,就躲在廁所里吃。在廁所里吃點心,現在想起來就惡心。可那時候,餓壞了,哪里顧得了那么多???每次師父都要留半塊點心讓我吃。我記住爸爸的囑咐,每次都偷偷地塞給小昆,小昆每次都是一口就塞進嘴里,再抿一口茶水,把點心泡軟了,然后吞下去。甄小姐,你覺得他的這種形象難看吧,那他也是沒辦法呀。那會兒,人都餓瘋了,有點東西吃就興奮得不得了,哪里還顧得上美好形象喔!我師父那么硬氣的人,接過點心,張嘴就吃,也是因為餓的呀!那些沒有吃的武打演員每次一下場就找地方躺下來休息,為什么,還不是想節省體力。我每次想起這些事兒,就非常難過。

好在黨中央貫徹八字方針——哪八個字?就是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經濟形勢逐漸好轉,吃的東西多了,價格也降下來了。特別是政府對高級知識分子有很大的補貼,我家里、我師父家里得到了補貼,日子就好過多了。我和師兄弟們肚子不餓了,體力也增強了,又開始天天練功了。師父經常把我叫到他家去開小灶,手把手教我,我的本事越來越大了。到了六二年,我十五歲了,他同意我以后上演《鬧天宮》,他去二郎神,還給我把場子。

我每次演出《鬧天宮》和《徐策跑城》之前,師父一定監督我先表演一遍,邊看邊指出我的不足,有時候還表演給我看,要我體會其中的竅門兒,摳得好嚴啊,真讓我受不了。我認為我已經很熟悉了,心里不想再練,可是又拗不過師父,只好耐著性子、硬著頭皮表演給師父看。師父看出我心里不高興,就說:“煩了是吧?你要是煩下去,你就沒法長進嘍。刀是越磨越快,本事是越練越大?!睅熌镉袝r候也說:“尚泰呀,你師父對你摳得越狠,你的進步才越快。告訴你,你師爺爺比你師父摳得還厲害,動不動就給你師父兩刀坯子,你師父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做給你師爺爺看,哪敢煩吶!后來你師父成角兒了,還經常念叨你師爺爺的好哩?!?

我回家后跟爸爸、焦叔談起我師父摳我的事,爸爸是一個勁兒地夸我師父做得好。焦叔學問大,他說:“你師娘說得對,師父越摳你,你的進步就越快。告訴你一件事。法國有個著名作家,叫莫泊桑,特別會寫小說,成為世界級的文學大師。怎么回事呢?還不是他師父摳得狠。他師父也是小說家,訓練他寫作極嚴,常常指著一個人要他把那個人的外貌描寫出來,還要求他描寫人物動作的時候必須找到一個最能表現這個動作的動詞來,對他的作品橫挑鼻子豎挑眼,這不行,那不行,輔導他十年,不讓他發表作品。經過這樣的打磨,莫泊桑出師了,一舉成名,成就超過了他師父。尚泰,你現在在小小的平水市還沒怎么出名哩,不讓師父狠狠地摳摳你,你將來怎么去闖大碼頭啊?你要是連師父都不如,你師父會多失望??!只有超過師父的徒弟才是最好的徒弟。你應該爭取當你師父最好的徒弟?!?

聽了這些前輩的話,我再也不煩了,師父怎么摳,我就怎么改,力爭做到最好。時間長了,我看到了好處,就是觀眾給我的掌聲多了。但是,我沒有滿足,因為還沒有人喊我“小余盛昆”,這說明我還沒有達到我師父的水平,我還得努力??!

我平時就抓緊時間練功,練大快槍、小快槍,還舞刀、舞劍、耍鞭、耍拐。練旋子,一走就是四五十個,比戲里需要走的要多一兩倍。凡是武行應該有的,我都練。陪我練的也有不少,志高、小魁、云飛、小昆這幾位師兄弟也是天天練,汗流浹背也不肯休息一下。他們對我真的相當不錯,不但練功跟我一起練,還都愿意傍我。

在戲班里,傍角兒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常言道:紅花雖好,也要綠葉扶持。單獨一朵紅花就沒有綠葉叢中的紅花好看,可見綠葉映襯的重要。戲臺上,沒有硬里子的配角配合,主角也風光不起來。所以,我對這些師兄弟們非常敬重,非常親密。我唱《鬧天宮》,這些師兄弟們就扮演天兵天將、風婆雨師、四大金剛。我師父扮演二郎神,就是在傍我。

我這些師兄弟也不簡單,都有些來頭的。鄧志高,是劇團老生鄧崇余老師的兒子,嗓子好,像他爸爸一樣工余派。他從五歲起,就常常在舞臺上充當幼兒的小角色,在《孫悟空大鬧比丘國》里當小孩子,七八歲時在《空城計》里當琴童,十歲時就在《三娘教子》里當依哥。前兩出戲里,沒有臺詞了,容易對付;在《三娘教子》里,有臺詞了,還需要點做功,他就進步了。后來,進了戲校,受系統的正規的訓練,進步就更快了。他唱老生,能夠扮演《烏龍院》里的宋江、《打漁殺家》里的肖恩。余小昆,是我師父的兒子,工武花臉。他跟志高一樣,五歲起就開始登臺,演幼童,后來在《雁門關》里演楊八郎和碧蓮公主的兒子小阿哥。進戲校后,因嗓子有虎音,武功不錯,就學花臉,文武兩邊抱,能唱《牧虎關》、《二進宮》、《連環套》等劇目。在劇團里可以掛上二牌。趙小魁,是花臉趙寶魁老師的兒子。他爸準備培養他唱花臉的,好接他的班兒??墒撬救擞X得嗓子沒有虎音,就要求戲校領導別聽他爸爸的,請求教他老生戲。琴師杜滬寧分析他的嗓音,認為適合唱小生,就建議培養他唱小生,于是他又改唱小生,后來唱《白門樓》去呂布,一炮打響。趙小魁沒唱花臉,改唱小生,這里有個原因。他爸爸聽了鄧崇余老師的話才改變主意的。他爸爸跟鄧老師是同鄉,小地主家庭。自小體弱多病,力氣不大。一次,在私塾里,有幾個同窗說他家有錢,要他買燒餅吃。他不肯。那幾個孩子就欺負他,推推搡搡的,他打不過人家,氣得哭哭啼啼的。鄧老師路見不平,仗義出手,救了他,從此他就認鄧老師為大哥,對鄧老師言聽計從,百依百順。鄧老師喜歡看戲,他也跟著看,鄧老師還慫恿他學花臉,跟自己配戲,兩人還表演戲中的一些片斷。后來,鄧老師進了戲班子,他也偷偷地投奔鄧老師。班主見他嗓子適合唱花臉,就把他交給花臉演員教。師父是科班出身,唱念做打中規中矩,把他調教得非常好,后來帶他闖上海灘。臨走時,他哭了,舍不得鄧老師。鄧老師說:“聽我師父說,在鄉下草臺班唱,不是長久之計,眼光要放長遠點,去上海見見世面滿好的。麒麟童就是這樣成了角兒的。我以后也去上海,我們一起搭班?!痹谏虾?,他在師父指點下看各地有名的凈角演出,受益匪淺,大有進步。待了一年多,師父說:“憑我們的能耐在上?;鸩黄饋?,還是到內地去吧,大碼頭也難掛頭牌,就到縣城的戲班子去,能夠混得有頭有臉,多好!”抗戰開始,武漢保衛戰還沒開始,師父就帶他到貴州去了,在安順搭了個班子,算角兒,因此生活算不錯的??箲饎倮?,師父因病去世,他孤身一人來到武漢,自襯比不了新市場里的角兒,又接到鄧老師的信,邀他去平水市,他就來到平水市,唱過三天“打炮戲”,有《二進宮》、《拿高登》、《嘉興府》,觀眾反應良好,被戲班子接納,成了花臉頭排。他覺得很滿足。他也想讓兒子成為凈角頭牌,就極力培養兒子小魁,經常帶兒子練功。小魁也很努力。怎奈小魁自小身體較弱,練功練到翻小翻兒、翻前撲就受不了了,病過幾次。鄧老師勸他別勉強兒子啦,小心逼壞了孩子,主張讓小魁唱文戲,當二路也行。趙老師說:“我掛頭牌,兒子唱二路,多寒磣吶?!编嚴蠋熣f:“實事求是嘛!你勉強他,把孩子逼壞了,毀了他一輩子,有什么好呢?你看我兒子又怎么樣?怎么培養也趕不上我。不行就不行嘛。順其自然么。聽哥的,錯不了。別把孩子逼壞了。”這樣,趙老師改變了主意,既然兒子唱武的不行,就唱文的吧,唱文的不一定成不了角兒。于是,他只教兒子唱《二進宮》、《打嚴嵩》這一類文戲。小魁也爭氣,唱得還不賴,在《鬧天宮》里去李靖,舞臺效果還行。那幾個都是我師弟,可杜云飛是我師兄,他是我們劇團第一琴師杜滬寧老師的兒子。杜老師在平水市算得上一位名人了,觀眾和內行都認可他的技藝,不少票友和戲迷都找他練京胡??墒牵倫壅f這兩句話:一句是“我這輩子沒有遇到楊寶忠啊,要是遇到了,我一定給他當徒弟,那么我的琴會拉得更好?!绷硪痪涫恰拔乙恢睕]有機會拜姜宏奎為師,要是拜了,我也六場通透啦。”

你問這兩位是什么人物?那可了不得,說起她們兩位的本事,那得翹大拇指。我現在就向你介紹一下這兩位大師級人物。楊寶忠出身梨園世家。祖父楊朵仙是跟梅蘭芳的祖父梅巧玲同一時代的花旦演員,父親楊小朵是清末民初的京劇演員,工花旦。叔叔楊孝方(楊寶森之父)是武生。楊寶忠的叔伯三弟楊寶森為京劇四大須生之一,是楊派須生藝術的創始人。他自幼耳濡目染,讓他對京劇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9歲從師學戲,12歲登臺,以“小小朵”藝名出演于北京。從13歲起,他在天津跟當世名角兒同臺演出。京劇界公認的“通天教主”王瑤卿對他是傾囊相授。后來,楊寶忠變聲,家居休養的他開始研究胡琴、鋼琴、小提琴和西方音樂理論知識,并常在天主教堂給唱詩班伴奏圣歌,還常操琴為人吊嗓。他本人的一些唱段灌制過唱片。他還給當時的一些名角兒灌制唱片。后來,由于嗓音的變化,楊寶忠放棄了演員的行當,在北平正式改為琴師。再后來,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京劇團。再后來,隨寶華京劇團第四次去上海演出,共演出三十四天。1956年,隨楊寶森加入天津市京劇團,擔任琴師 ?!拔母铩遍_始后,楊寶忠就被他的學生、紅衛兵以“反動權威”的罪名打入牛棚。后來楊寶忠身患重病,回北京的家中就醫。68年冬,楊寶忠去了西單一家常去的樂器行,被路過這里的天津市戲曲學校紅衛兵、造反派發現,楊寶忠被劫持回天津,關在一個沒有空調的小屋里,沒人管理,沒人過問,這讓一個六十八歲的老人怎么受得了?幾天后,楊寶忠就凍餓而死。文革真是罪過啊!一個大師級的人物就這樣被活活弄死了。那些劫持他的人和把他關起來卻不管的人都不得好死!姜鴻奎呢出身于一個京劇音樂世家,父親是打鼓的,叔叔是拉胡琴的。這樣的家庭環境使他從小就愛上了京劇,尤其醋愛京劇音樂藝術。六歲開始,他跟叔父姜竹清學拉京胡,八歲就正式登臺操琴了,而且一上臺就為《轅門斬子》伴奏。內行人都知道,《轅門斬子》是出唱功繁重、伴奏也不輕松的戲,拉胡琴的竟然是個可以說是乳臭未干的八歲孩子。出于生計,十四歲的他四處奔走,自己搭起了戲班,走上了以操琴謀生的艱難之路。這時候,他并不為艱難所困,也沒有為生計所惑,憑著聰明勤奮,又刻苦好學,經過不懈的努力,幾年時間里,技藝大有長進,已經不同凡響了。后來,在上海的周信芳就把他和另外幾個人,也就是拉胡琴的、敲大鼓的等等,組成了一個班子。這時,姜鴻奎24歲,從此他始終跟隨周信芳,為這位京劇大名角操琴,直至新中國成立。全國臨近解放時,大上海亂得難以放下一個京劇班子,周信芳帶著他的“人馬”來到中南的武漢,也真沒有想到,姜鴻奎從此就在武漢落下了根。1951年,他參加了第一個國營京劇團——中南京劇團(后改為武漢京劇團),后來,周信芳返回上海成立華東京劇團的時候,三番五次地要姜鴻奎再回上海。武漢方面不愿意把到手的人才放出去。雖然這樣,一個在上海、一個在武漢,但他們之間的合作還是不斷。在一次全國政協代表會議期間,當時有領導從北京打來電話,說周院長(即周信芳)在北京要演出,你們來為他伴奏吧。于是,他和另一位鼓手上了北京。那時的北京還沒有大劇場,梅蘭芳、李少春、周信芳等人就在小胡同劇場里演戲,一人一天一出戲,梅蘭芳演的是《霸王別姬》、周信芳演的是《四進士》,那個場面吶,是天天火爆。姜老師在這個京劇界已經享有很高的地位了,可是他仍然對藝術的嚴肅認真,貫穿于他的整個操琴生涯,即使在“文革”的動亂年代,他也是想盡辦法認真地拉他的琴。姜老師主要是操京胡,可其他樂器也很精通,所以說他六場通透。六場通透是戲班里的行話,指多面手。六場通透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哪,是吹,打,彈,拉,唱,武六個方面通透,意為門門精到。另一說哪,是指音樂演奏的六個方面,就是胡琴,月琴,南弦子,單皮鼓,大鑼,小鑼。這六種樂器又分為文三場、武三場,文三場指胡琴,月琴,南弦子;武三場指單皮鼓,大鑼,小鑼。文三場張弦共九根,故又稱九根弦。我們劇團的杜滬寧老師操京胡也相當了得,本事還是挺大的,戲迷、票友都是公認的,可他還是不滿意,每天練琴不止。我理解杜老師的心情。他不愿意靠老本吃飯,而是希望自己能更上一層樓,最好幾層樓,達到姜鴻奎老師那樣的水平。他這種對技術精益求精的精神,是我一輩子學習的好榜樣。

你想了解一下杜老師嗎?我可以告訴你。杜老師原籍天津,他家世代做米面生意。老一輩人聽說上海大米別有一番風味,特別好吃,所以從爺爺一代起,杜家人便遷到上海,在四馬路開了經營米面的商鋪。一般來說,上海人生活狀態比中國其他地方的中國人要好多了,所以杜家的生意還不錯,比在天津時強多了,賺了一些錢。因此,杜家算得上是殷實人家,吃穿不愁??墒?,杜家也有刻骨銘心的痛處,就是世道不太平。各路軍閥輪軸轉,你來我往。每來一路軍閥,就會自動上門,要糧要錢。杜家人哪敢不給啊,只能乖乖奉送。可恨的是,這些軍閥只要錢要糧,卻從不管事,如果有事找他們,還得另外使錢。這讓杜家人特別憎恨,卻無可奈何。爺爺、父親常常義憤填膺,爺爺還氣病過幾回。進入民國十幾年了,這種白白花錢的事仍然沒完沒了。在他父親四十歲時那年,就是公歷一九二六年,得到兒子的時候,父親根據自己的美好希望給兒子取名滬寧,就是希望上海能夠太平安寧。一九二七年,北伐軍進入上海。以后確實安寧了幾年,哪知道,一九三一年,日本人進攻閘北,上海又亂了。后來剛安寧了幾年,日本人又進攻上海,淞滬戰役爆發了。這次打仗打了幾個月,杜老師的父親有先見之明,戰爭剛一打響,就帶著全家離開上海,去了武漢。他父親根據報上的消息,又看到武漢國軍頻繁調動的跡象,預測到武漢會打仗,于是用一根小黃魚弄到了去重慶的船票,便又帶著全家離開武漢到了重慶。見重慶外來人口眾多,估計重慶也不會安寧太久,又輾轉來到昆明。臨行前,父親瞞著家人,在黑市上用一根大黃魚弄到一支勃朗寧手槍和五十發子彈,用三十發躲在自家地下室練槍。當時由重慶去昆明往往坐大卡車,不夠安全,有槍護身總是好事。果不其然,他家坐的這輛車混進了兩個強人,在半路上鄉野之地,他們拿出軍用刺刀,先勒令司機停車,再勒令其他乘客把白貨和黃貨全拿出來。白貨是銀子、銀器和袁大頭,黃貨是金子和金器。車上頓時一片哭聲。杜老師的父親背靠駕駛室坐著,掏出早已上了膛的手槍,先朝天放了一槍,再點著那兩個家伙說:“都滾下去!”那兩個家伙趕緊下車,嘴里連說“倒霉”。車子繼續前進,一路無事,到了昆明。這次總算安定下來了,繼續做米面生意。國困民窮,生意也難做,幸虧有些家底,吃飯還是可以保障的。就這樣熬過了八年抗戰??箲鸷螅患胰藴蕚浠厣虾?,可是在半路上父親身染重病,只得滯留武漢。沒想到,花了不少錢,把手槍也賣了,父親的病仍然未見起色,終至撒手人寰。母親只能做家務,沒有別的本事,一家人就指望杜老師了。這時,杜老師已經快二十歲了,身為長子自然得挑起了生活的重擔。好在他有一技之長。他從小生活在吃穿不愁的殷實人家,所以有心情讀點書,搞一點業余愛好。他父親是戲迷,特愛聽京劇,還能拉京胡。這對杜老師影響極大,他也愛上京劇了,在昆明還拜了一位資深票友學習拉京胡。經過三年苦修,居然能給當地名角名票拉琴,伴奏過《連環套》、《貴妃醉酒》等劇目。朋友們對他父親說:“你們這是老子英雄兒好漢。”他父親說:“兒子不能繼承父業,有一技之長也好,將來吃飯不用我管了。不會做生意,就去戲班拉胡琴賺錢也好。”父親死后,杜老師就滯留在武漢,也到外地搭班。解放后,他來到平水市搭班,成了第一把琴。他為人謙和,不計較別人的不周之處,又一心一意鉆研技藝,所以他人緣非常好。他得了他父親的真傳,頭腦精明,善于觀察世情,不談政治,每逢開會發言,他只是背誦報上的社論。他總說:“我就懂拉琴,別的不懂。對不懂的東西我能說什么呢?”

杜老師對我不錯,像我師父那樣對我有很高的期望。那會兒,三年災害過去了,糧食還是定量,不過呢,能夠吃到嘴的東西還是不少的。市場上的菜啊瓜果啊供應比較多,像藕哇芋頭哇薯類、蘿卜啊,特別受歡迎。飯和菜加在一起填飽肚子沒問題。工資高的人可以到飯館買不需要油票的葷菜吃,可以補充油水。有的人還可以找鄉下朋友幫忙買油買肉。我爸爸交了一些城鄉各部門的朋友,所以弄點吃的不成問題。他經常帶我上飯館吃香的喝辣的。這對我的身體好處很大,體力也因此增強,練功來得有勁,時間可以加長點,難度可以加大點。

杜老師愛給演員調嗓子。他說這對兩方面都有好處。俗話說得好:三天不唱口生,三天不練手生。演員經常調嗓子,等于是上臺前的熱身,免得上臺唱不好。琴師也練了手,演出時不會出錯。他老給我調嗓子,經常吊《徐策跑城》里“湛湛青天不可欺”那一段高撥子。他不但給我調嗓子,還常常告訴我哪一個詞兒跟哪一個音符不貼切,哪一個音符沒唱準,要我重來。哎,跟我師父一樣,摳得可嚴了。所以,我得經常停下來,反復唱某一段或者某一個字詞。有時候一個上午就只唱一個唱段里的幾句。師父提醒我,杜老師這樣做,是幫我更快地走向成功。我心里也明白,所以不厭其煩,杜老師怎么說,我就怎么做。

甄記者,這些師兄弟都不賴,有他們幫襯,又有我師父傍我,有杜老師指點,我進步更快。我真是有福氣!我爸爸和焦叔也這么說。



一九六二年三月份的一天,劇團布施仁書記召開全體會議,說是傳達中央文件精神。那年頭,一說是傳達中央文件精神,所有的人都非常重視,特別是專門為傳達中央文件精神而召開的會議,更是讓人倍加關切。所以,那天開會,所有的演員都早早到齊,靜靜地坐著。我師父有打中覺的習慣,即使只瞇個十分鐘也行,可是那天他竟然連午覺也算了,才一點多鐘就來到臺底下等著開會。像我師父一樣有午睡習慣的中老演員也是差不多的時候就來到會場。有的人相互交談,猜測今天的會議會傳達什么精神。后來,我問師父怎么連午覺也放棄了。他告訴我:那天上午,布施仁通知幾位劇團領導下午開會傳達中央文件精神的時候,表情非常嚴肅,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因此他很害怕,擔心有什么事會發生,所以就早早地來到會場,免得被布施仁抓住什么把柄批評他。

我們學員也參加會議。我不知道會傳達什么精神,我那些師兄弟們也不知道。我對會議傳達什么精神并不在意。我當時十四歲,根本不懂人情世故,更不懂天下大勢,所以我看到一些大人們在猜測會議內容,只覺得好笑,心里想:猜有什么用呢?白費腦筋。

三點鐘,布施仁在講了一些日常工作的話以后,就開始傳達中央文件精神。他說:最近,黨中央開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大會,參加會議的都是縣委書記以上的領導干部,共有七千人左右。就在這個會議上,毛主席嚴厲批判了幾種歪風邪氣。一是黑暗風。這幾年,我們國家處于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一時遇到了困難,一些不贊成“三面紅旗”的人,起勁地胡言亂語,說什么“大躍進是大躍退”,什么“人民公社辦早了”,農村一些地方竟然開始搞單干,企圖破壞集體經濟,走回頭路,把我們的形勢說成一片黑暗,這是刮“黑暗風”。有那么一些人,沒有干勁了,怎么辦?他們鼓黑暗之勁,鼓單干之勁,鼓講錯誤缺點之勁。這一段我們講困難太多了,過分了,反革命、黨內的壞人就露頭了。五九年廬山會議,批判了彭德懷的右傾機會主義,提出了“持續大躍進”這個決策。現在有人在拼命刮黑暗風,彭德懷也鬧起來了,竟然敢在全會召開前寫了長達八萬字的申訴信。他想推翻廬山會議的結論,反對“反右傾,鼓干勁,持續大躍進”的決策。他跟社會上的牛鬼蛇神配合得好緊密??!同志們,上面提出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這個口號,就是提醒我們防止資本主義復辟。

布施仁還說:這個“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口號不是隨便提出來的,上面要我們層層落實,把社會主義時期的階級和階級斗爭的觀念灌輸給廣大人民群眾,以后我們都要用階級和階級斗爭的觀念分析所見所聞所思所行。

這些話講完了,他話鋒一轉,說:剛才講的是大道理,現在得講點實際的,就是聯系我們劇團的實際來說說。他這話剛一講完,我發現臺底下演員們中間就有輕微的騷動聲,一些人立即緊張起來,有人坐端正了,有人伸出右手在臉上抹汗,有人剛才還在抽煙現在馬上把煙頭掐滅了。我那時說懂事也不懂事,說不懂事也懂那么一點事。不過,有一點我感覺到了,就是氣氛剎那間讓人感到壓抑,會場上肅靜極了。

本來,一九五九年黨中央給一些右派分子摘了帽子,這些人感激涕零,周圍的人也十分感謝黨中央的政策,從而使得社會上緊張的氣氛寬松了不少。大家心里都是挺高興的。劇團里有三個右派分子,就是李松林、耿清宜、宋崇蘭。他們一個是唱小花臉的,一個是唱武丑的,一個是唱小生的。布施仁在全體職工大會上宣布:李松林、耿清宜、宋崇蘭從今天起不再是右派分子了,他們三人重新回到革命隊伍,現在是我們的革命同志!全體演員鼓掌,他們三位輪流站起來點頭鞠躬,向黨中央、向毛主席、向劇團領導表示深深的感謝,表示要永永遠遠跟著黨走,絕不當革命事業的絆腳石。散會以后,好多人圍上去跟他們握手,連連祝賀。他們三人跑到照相館照了一張五寸大的照片,上面寫了“新生”兩個字??墒?,沒過幾天,他們又都蔫兒了,垂頭喪氣的,樣子挺可憐的。后來才知道,布施仁找他們談了一次話,自那次談話以后,他們就都蔫兒了。原來,布施仁警告他們:別以為摘了帽子就可以得意忘形了,今后更要好好改造自己,尾巴夾緊點,說話做事注意點,不然的話,帽子摘了還可以再戴上去。以后,他們三位果然謹慎多了,不再跟人說說笑笑,連玩笑也不開,終日低眉順眼,別人跟他們說話他們都是點頭哈腰的。別人看著他們的樣子,心里挺別扭,索性盡量不跟他們說話,這樣在劇團里幾乎聽不見他們的聲音。劇團的老人感嘆地說:“他們三個以前都是很活躍的人吶,他們在哪兒,哪兒就熱鬧。如今晚兒都變成這個樣子了!特別是宋崇蘭,簡直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啦!”宋崇蘭是小生,嗓子響亮,很沖,在劇團里是頭牌小生。他五十年代初曾經上北京在親戚家住過一段時間。他經??幢本┑慕莾簜兂獞?。他特別崇拜葉盛蘭,把葉盛蘭當成他的榜樣,因此改名叫宋崇蘭。他在團里經常講葉盛蘭的表演藝術。有人問過他:“你叫宋崇蘭,是不是崇拜葉盛蘭吶?”他承認是的,話語里滿是得意的神情。他被劃成右派之后,布施仁找他談過一次話。布施仁說:“你知道嗎?你那個偶像葉盛蘭也是右派。”宋崇蘭吃驚地看著他。布施仁又說:“他是右派,你也是右派,這是偶然的嗎?”宋崇蘭說:“我當時怎么會知道他是右派呢?我跟他根本就不認識。”布施仁笑了,說:“在北京演小生的又不是他一個,你為什么單單崇拜他呢?”宋崇蘭說:“我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我。我只是覺得他藝術上很了不起,愿意向他學習,以他為偶像。”布施仁繼續笑著說:“看來,你還沒有認識到自己的問題。葉盛蘭的做派能引起你的注意,說明你跟他臭味相投,你跟他是一類人。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所以你們都是右派。你要從中吸取教訓吶?!彼纬缣m在文革后跟不少人講,他當時聽完布施仁的話,簡直是云里霧里,沒法理解布施仁的高論,又不敢跟人說,只是在肚子里琢磨。可是琢磨了二三十年,還是理解不了。他不知道是自己的理論水平太低呢,還是布施仁的理論水平太高?聽到這話的人都笑得不得了。

布施仁的理論水平怎么樣,我下不了結論,可那天傳達中央文件精神的大會上他是發了高論的。他提出我師父當年說過的一句話,就是“京劇姓京。”我師父說:“京劇姓京,就是說,京劇要有京味兒。京劇形成的地點就是北京嘛。京劇里的念白,京白就是說北京話嘛,起碼得說普通話。”布施仁說:“老余,我有不同的意見,今天就在這里講一講,請你一定得參考。京劇是戲曲的一種,是反映生活的。什么階級就有什么樣的文藝。無產階級有無產階級文藝,資產階級有資產階級文藝,地主也有他們的文藝。京劇也是有階級性的,它掌握在無產階級手里就是無產階級的京劇,地主資產階級掌握了京劇,京劇就成了地主資產階級的京劇?,F在,我們唱的是無產階級的京劇,因此我們所說的京劇應該姓無,或者說姓馬,就是馬克思主義。你說的京劇姓京是沒有階級性的,哪個階級都可以說,所以是非馬克思主義的,甚至是反馬克思主義的?!?

李團長也說:“布書記是解放軍南下干部,在部隊里受過系統的革命教育,學馬列主義比我們都學得好。這次學習中央文件以后,他告訴我,哦,是指點我,說馬列主義的基本觀點是階級分析的方法,我們對事情、對人們口中的言論,都要進行階級分析。我們高舉三面紅旗,帝國主義的報紙反對我們,蘇聯的赫魯曉夫反對我們,以彭德懷為代表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也反對我們,形成了一個大合唱的局面。如果不用階級分析的方法,就會犯糊涂,分不清是非。可是,一用階級分析的方法就發現,原來他們是帝國主義、修正主義和反動派組成的反華大合唱。這么一來,我們心里就有數了:不是我們錯了,而是這些反動勢力懼怕我們堅持三面紅旗,怕我們變得更加強大,怕我們變強大了把世界革命的旗幟舉得更高,他們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同志們吶,我們一定要牢牢記住‘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這句話,對所見所聞所言所行都要進行階級分析,免得犯錯誤。剛才,布書記對‘京劇姓京’這種說法的批評就是運用階級分析的方法得出的結論。我們大家都要向布書記學習,要向他那樣運用階級分析的方法?!﹦⌒站@種說法,表面上聽起來沒有錯啊,但是只要運用階級分析的方法進行分析,就會發現,這種提法沒有階級性,無產階級可以用,地主資產階級也可以用,馬克思主義者可以用,帝國主義、修正主義也可以用,所以這個提法不是馬克思主義的,因而是錯誤的。布書記的說法,只有無產階級才能用,因此是完全正確的。最后再說幾句:老余,剛才布書記批評你的那個說法,不是跟你過不去,是舉個實例來說明在文藝界要運用階級分析的方法。其他同志不要誤會,以為余副團長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沒有出事,他是革命隊伍里的好同志?!?

后來聽師娘講,剛開始師父聽到布施仁批評他的那個言論,確實嚇壞了,一顆心砰砰直跳,以為又要搞什么運動了,要先拿他開刀;后來聽李團長那么一說,情緒才安定下來。唉,那個年月,老百姓、包括一些沒有掌大權的干部在內,都怕被領導點名批評,特別是那些有歷史問題的人,成天緊張兮兮的,生怕哪一天大禍臨頭,把自己給處理了,還要連累家里人。甄小姐,你沒經歷那個年代,不知道也不容易明白那個年代的非理性一面。

自從布施仁傳達中央文件、批評了“京劇姓京”這個說法以后,劇團里的氣氛逐漸變得緊張起來。布施仁要求演員們對“四所”要用階級分析的方法,可把演員們難住了。可憐這些演員,連“階級”這個詞兒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哪里還談得上進行階級分析喲!至于改造世界觀更是摸不著北,因為他們連“世界觀”是什么意思也不懂。別說他們不懂,問布施仁,布施仁自個兒也沒弄清楚,因此他咕嚕了半天,聽的人誰也沒聽明白。不過,有一點大家是明白的,就是今后說話得多加注意,會有人進行階級分析,分析話里面的政治問題,再一聯系說話人的家庭出身、本人經歷,組織上將怎么對待你就可想而知啦。

甄小姐,人長一張嘴,一是為了吃飯,一是為了說話,可是那會兒說話這么麻煩,讓人怎么辦呢?說話是為了彼此交流,人與人相處,低頭不見抬頭見,成天在一個單位里,不相互交流是不可能的,交流就得說話,可現在說話這么麻煩,

讓人感到活著真是難吶!

造成這種局面的,是在現實生活中有那么一種人,鼻子比狗的鼻子還要靈敏,能從一句話里挑出一個嚴重的政治問題,分析起來嚇死人,使說話人目瞪口呆,無從辯解。他們能從一個雞蛋里面挑出一塊牛的肩胛骨來,你說可怕不可怕?可恨的是,那會兒這種人滿天飛,遍地都是。如果分析問題的人手里有權,說話人只能乖乖等著挨批判,聽候處理。我有個小學同學,叫曾凌峰。在讀高中的時候,班上有一次評選模范,他說過這樣的話:“看人要看主流,主流是好的,這個人就是好的。比方說,紅旗在天上飄,難免沾染灰塵,但是紅旗還是紅的,為什么呢,因為它主流還是紅的。”你說,他這些話有什么不對呢?可是他的班主任竟然發現了一個非常重大的問題。他的班主任嚴肅指出:“紅旗是共產黨的象征,是偉大祖國的象征,是無產階級專政的象征。你說紅旗沾染灰塵,就是誣蔑我們黨、誣蔑祖國、誣蔑無產階級專政。這是非常嚴重的問題。”我那位同學嚇壞了,連忙表示自己不是這樣想的。班主任說:“你不是這樣想的,但階級敵人是這樣想的。你說出了階級敵人想說而不敢說的話!你成了他們的傳聲筒!”班主任組織同學們開批判會,對他進行嚴厲的批判,又勒令他做檢查,還說如果不深刻檢討,不痛哭流涕,就不可能真正解決思想上的問題。他實在想不通,不肯寫。后來有朋友勸他寫了算了,先過關再說。他只得寫了檢查,但心里萬分別扭,非??鄲?,特別困惑又反感的是,認識錯誤為什么一定要痛哭流涕。你覺得很驚訝吧,那時候,那樣的人那樣地分析問題是普遍的現象,最極端的,是有人樂此不疲,洋洋得意。這讓老實人非常痛苦。

在當時那種普遍存在的胡亂分析問題的氛圍里,那些喜歡胡亂分析別人言論的人也往往被別人算計。還是談我那位小學同學班主任的遭遇。你知道雷鋒,可知道當年還有一個被稱為雷鋒式的好戰士的,叫王杰的嗎?報上極力宣傳他,宣傳的力度不比宣傳雷鋒的力度小。這個班主任說:“王杰是革命的,他每一個指甲都是革命的,進了棺材也是革命的?!彼胍源吮硎咀约簩ν踅艿臒釔邸]想到,文革剛剛開始,他這句話被揭發出來,經過“嚴肅”的階級分析,認為他這樣說是侮辱了王杰,貌似熱愛,實則戲弄。還有,他說他讀毛主席的書讀得很熟,能夠倒背如流。沒想到,這句話被人分析為“人家讀毛主席的著作是順著讀,他呢是倒著讀”,并且質問他:“你這是什么意思?想從毛主席的著作里讀出反面意思來嗎?你是什么居心?”他張口結舌,無法回答,頓時汗流滿面。當時,這種涉及到誣蔑偉大領袖的問題夠得上驚天大案!后來,他被大會小會批斗了幾次,沒辦法過關。你看看,好玩吧?

社會生活是這樣緊張,文藝界自然也安寧不了。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就已經開始對一些傳統戲加以評判了。《鎖麟囊》這出戲你看過嗎?哦,看過,那就說說這出戲吧。這出戲是程派的代表劇目,深受戲劇觀眾的歡迎。可是有人發現這出戲一極其嚴重的政治問題,就是宣揚階級調和論。怎么回事呢?原來劇情中有這么一段情節:財主的女兒薛湘靈出嫁,路上迎親隊伍遇到暴雨,便躲在春秋亭里避雨。她聽到同在亭內避雨的另一乘轎子里傳來陣陣哭聲,就派老家院去詢問。老家院打聽清楚后告訴薛湘靈,那家姓趙,也是嫁女,可是家道貧窮,迎親的隊伍很寒酸,那個出嫁的姑娘看到薛家如此豪華,越想越傷心,不由得痛哭起來。薛湘靈非常同情趙氏女,就把裝滿奇珍異寶的袋子——鎖麟囊——贈送給趙女。批評這出戲的人認為,這段情節不真實,因為地主階級的女兒不可能同情窮人,正如魯迅說過的,賈府的焦大不會愛林妹妹的,所以這段情節宣揚了階級調和,再聯系當時正在進行的社會主義改造的形勢特別是土地改革,問題就更大了。后來,《鎖麟囊》這出戲停演了幾年。一九六二年以后,被批判的傳統戲越來越多,像非常走紅的《李慧娘》,就因為有鬼的形象而被禁演。上海有個京劇團在武漢演出了武俠戲《火燒紅蓮寺》,湖北日報上發表文章批判這出戲,題目就是《〈火燒紅蓮寺〉不是好戲》。在黨報上公開批判一出戲在當時可是非同小可的事情,于是上海這個劇團只得灰溜溜地打道回府。我們劇團原來準備請上海這個劇團給我們說說這出戲的,看到湖北日報上這篇批判文章,嚇得趕快取消了這個安排,還慶幸自己沒有來得及去找上海這個劇團說戲,從而避免了一次大麻煩。布施仁說,這是個教訓,以后千萬得注意。但是,注意也沒用。武漢京劇團演了一出戲,叫《胭脂虎》。劇情是這樣的:唐朝末年,妓女石中玉在會稽城開設一家“清吟小班”。駐守會稽城的節度使李景讓,認為“國泰民安”,很久不升堂理事。他的一個部下叫王珩玉的外出嫖妓,與石中玉結成所謂“夫妻”,其實就是把妓女石中玉包養起來。這個時候,農民起義領袖龐勛進攻會稽城。李景讓慌忙點兵,發現王珩玉宿娼未歸,于是把王珩玉抓回來準備問斬。石中玉向李申辯娼妓制度的“合理性”,用來證明包養娼妓并無死罪。李景讓一怒之下,要將他們兩個人一起問斬。三軍不服,揚言要奪帥印。在這個緊要關頭,李景讓的媽出面責罵兒子無理。石中玉為了感恩李母,只身前往龐勛那里,設計抓住龐勛,拯救了會稽城。批判的人認為,龐勛是農民起義的領袖,在劇中卻竟然成了山大王,還是丑角,而出賣色相的妓女卻成了拯救老百姓的英雄,這是美化封建統治者、丑化勞動人民,是是非顛倒,是階級立場問題!我們團演過這出戲,非常叫座,布施仁當年還贊不絕口,可如今見湖北日報在批判這出戲了,急得要命,找李團長問過,找我師父問過,還找扮演過石中玉的演員汪麗彩老師問過,當時是誰提出要演這出戲的。這明擺著想找替罪羊。他那點小心思別人一眼就看穿了,大家誰也不想出賣良心害人,就不約而同地說“想不起來了”。布施仁見此情形,也不便深究,后來這件事就不了了之??墒?,汪老師被嚇得半死。原來呀,汪老師家庭出身有問題。她生于1944年,是劇團的花旦演員,也算個角兒。她媽叫秦淑麗,她爸叫汪喜財。她的名字是她媽取的,將他們夫妻二人名字的最后一個字合起來。汪喜財出生于江西贛州一個知識分子家庭,讀中學時正逢北伐軍到來,激于滿腔熱情,毅然參軍。由于有一定的文化,被送到黃埔軍校深造,畢業后在張輝瓚領導的軍隊中工作。在圍剿紅軍時被俘。紅軍看他年輕有文化,便留他在紅軍工作。他答應了。在國軍第五次圍剿紅軍時,乘廣昌戰役紅軍失利,又投奔國軍??箲饡r期,他一直在重慶工作,后加入軍統,在中美合作所擔任后勤。解放戰爭后期,他見國軍大勢已去,遂利用工作之便貪了不少金條和袁大頭帶著老婆孩子回到老家。解放軍占領上海以后,他知道以后難以混下去,就逃到廣州。他跟老婆約定,在廣州站住腳就來接她母女。哪知,解放軍進軍神速,占領了他的家鄉,他嚇得不敢回江西,軍艦沒坐上,卻利用舊關系,先逃到香港,再搭乘海輪到了臺灣。他深感愧對秦淑麗母女,一直未婚。秦淑麗也出生于江西贛州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秦、汪兩家是世交,常來常往。她跟汪喜財是發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長大后仰慕汪喜財年輕有為,遂由雙方父母做主訂下婚約,在汪喜財于黃埔軍校畢業后成婚,婚后感情很好。因此,盡管汪喜財爽約,沒有接走她們母女,她仍然不恨汪喜財。解放后,她把自己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向政府交待清楚了。政府看她誠實,又有文化,就安排她在小學當老師,教自然、地理。她謹言慎行,勤奮工作,與女兒相依為命。汪麗彩打小就懂事,為了使媽媽減輕生活壓力,七歲時就拜師學藝。師父見她嗓子響亮,就讓她學青衣,兼學花旦,對她著力培養。師娘同情她們母女倆的遭遇,對她更是呵護有加,也經常指點。因此,她十三歲就能唱大戲,如《鳳還巢》、《玉堂春》、《十三妹》等,師父給她取了藝名“十三妹”。一九五八年進我們劇團搭班兒。我師父欣賞她的才藝,就說服她們母女參加基本。參加基本就是正式成為劇團的演員。她媽也認為到處搭班不是長久之計,還是進正規劇團拿工資穩定,就滿口應承下來。布施仁見秦淑麗有文化,長得漂亮,就想把她介紹給自己的戰友,但被汪麗彩堅決拒絕。布施仁說她不肯嫁給革命軍人就是等待國民黨反攻大陸成功,好跟她的國軍丈夫團圓,所以經常給汪麗彩小鞋穿,特別是在六二年以后,責令李團長和我師父少給汪麗彩派活,上演《白毛女》不讓她去喜兒,只去普通群眾演員,上演《劉胡蘭》不讓她去劉胡蘭,卻讓她演帶有彩旦色彩的反派人物金二家的,成心讓她難堪,還經常在演員大會上批評汪麗彩哪句話說得不對,哪件事做得不好。汪麗彩常常在我師父家里哭訴,引得師娘跟著流淚。我師父只是一再勸她忍耐。聽師娘說,師父找過布施仁,說汪麗彩是個角兒坯子,應該重用才是。布施仁極為嚴肅地批評我師父老是同情國民黨軍官的后代,不關心工農子弟,立場有問題,要我師父嚴格貫徹階級路線。我師父自然說不過布施仁,也不敢多說什么,只能生悶氣。

六二年以后,戲劇界又接二連三在批判所謂壞戲,像有鬼形象的《李慧娘》、贊美叛徒楊四郎的《四郎探母》、被批判為盡是打情罵俏的《梅瓏鎮》等一大批傳統戲,這些戲就不能演了。有的戲雖然沒有禁演,但批評的聲音很強烈,像《紅娘》這出戲就被批評說是描寫公子跳墻、小姐偷人。這種形勢讓各地各劇種的劇團非常不好辦,都不知道哪出戲該演還是不該演。當然有些傳統戲還是沒遇到阻力,像猴戲、岳飛戲、楊家將戲和一些武打戲還是可以正常演出的,遇到文明戲,像《林則徐》、《半把剪刀》這樣的戲也可以照演不誤。

在這種背景下,我師父對傳授給我的《鬧天宮》、《徐策跑城》摳得更狠,一招一式、一個眼神、一個亮相都嚴格要求,不許有一點兒閃失。

師父還教了我《林沖夜奔》?!兑贡肌肥且怀龇浅3怨Ψ虻膽?,描寫林沖受迫害后一個人夜晚獨自逃奔水泊梁山落草的過程,人物的心理狀態、環境的特點,都要由演員一個人載歌載舞表演完成,其中又有大段的唱腔和高難度的身段表演,是一出全面考察一個武生唱念做打翻跟頭等各種技巧的功夫戲,對演員的要求很高。比方說演員舞劍,劍穗不能散亂,不然的話就會出丑。更要命的是,這是京劇老前輩楊小樓的拿手戲,不少觀眾有印象。你要是沒演出楊小樓的水平,就算表演失敗,那你在當地就待不下去了,同行還會笑話你,你還怎么混吶?所以就用“男怕《夜奔》”來比喻這出戲的難度,就是男演員最怕演出《夜奔》的意思。沒有相當扎實的基本功底子和有豐富的舞臺表演經驗的演員是不敢在實際演出中輕易挑戰這出戲的。

師父說:“現在又可以演傳統戲了,只要不是有問題的戲都可以演。你會的這幾出戲都沒有問題,以后演出的機會多得很,所以你得好好鉆研這幾出戲,達到郭玉崑、陳鶴峰的水平。現在,整個戲的路子你已經熟得不能再熟了,以后就重點抓玩意兒,像耍大錘、耍鞭、舞劍、舞棍、跑圓場,都要抓好抓精。你演得越像郭玉崑、陳鶴峰,我就越放心,觀眾就越歡迎,領導也就越高興。《夜奔》這出戲,應該學北京的李少春,可是上北京親眼看李少春演出看來很難辦到,你就按我的標準來吧。”以后,我就學《夜奔》。師父摳得很嚴,我學得很苦。

師父還忙著排練《走麥城》。這出戲是高盛麟的代表劇目,沒有高超的唱功、做工和武功底子是演不好的。師父為了演好這出戲,著實下了好一番功夫。我在劇中出演馬僮,以武漢京劇團的楊正義為楷模。楊正義出演馬僮深受觀眾歡迎。



甄記者,唱戲是要練功的,沒有過硬的功夫就沒有過硬的表演質量,這個道理我已經跟你講過。三年災害以后,由于八字方針得到落實,經濟狀況越來越好,大家能夠吃得比以前飽了,體力慢慢在恢復。我以為,演員們都會抓緊時間練功了,后來才知道這只是我的一廂情愿,現實情況是演員很少練功了,有的人根本不練功,上臺就靠那點老本鬼混。

你問怎么會是這樣的?這有兩個原因:一是練功是吃苦的事情。沒有功夫要練出功夫,這要吃苦;練出功夫要保持功夫,同樣得吃苦。當一輩子演員,就得練一輩子功,那就得吃一輩子苦。本來,劇團早就形成一個傳統,就是演員們每天上午練功,有人為了能演上大戲成角兒,或者已經成角兒了要保持角兒的地位和榮譽,每天下午還要再練,設計新的動作設計新的玩意兒。在練功的過程當中,進步是一點點積累的,而且越到后來進步越慢,因此演員要有非常堅強的毅力和耐心。我師父跟我說過,在五十年代,他曾經多次有意在大清早走進漢口民眾樂園看武漢京劇團的演員是不是在練功。他發現,每天早晨,江夏劇院的戲臺上、外面空地上,演員們都在那里認真地練功,還經??吹窖輪T的子弟們也在練。他感嘆萬分:難怪梅蘭芳說武漢是中國京劇的三大碼頭之一哩,有這樣的風氣,想不成大碼頭也難吶!他經常在我們劇團大會上講這些事,要求演員們個個每天練功,包括喊嗓子、調嗓子,尤其是青年演員一天也不能落。我就是聽了師父的話才堅持每天練功的。在三年災害期間我也沒有完全停止練功。我爸爸動用家底給我弄好吃的,就是為了保持我的體力,為了讓我有體力練功。不過,其他演員沒有我這么好的條件,功就練不成了。這樣一來,人就變懶了,加上練功本來就苦,三年災害以后,劇團里練功的人就很少了。練功的人變少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劇團領導布施仁強調思想革命化,還一天比一天強調得厲害。他說,戲劇是要表現人物的,但是演員要是自己的思想都成問題,那怎么能表現戲劇中工農兵的光輝形象呢?所以,對演員來說,思想覺悟才是最重要的。又紅又專嘛,紅放在前面,說明什么?說明思想比專業更重要。希望大家不要忽視思想問題。你們演老戲演了幾十年了,滿腦子封建文化,新思想太少,這種狀況非常不適應新社會的需要。今后,大家要把主要精力放在世界觀的改造上來,樹立無產階級世界觀,努力成為新時代的知識分子,成為無產階級的知識分子,在舞臺上塑造高大光輝的工農兵形象,為社會主義的經濟基礎服務。這些話,演員們,特別是中老演員聽得是云里霧里,找不著北。像世界觀哪,經濟基礎啊,這些詞兒他們怎么聽得明白?但他們有一點是明白的,就是要接受思想改造,至于怎么改造,那也簡單,就是領導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領導要你說什么你就說什么,領導要你怎么說你就怎么說,這就不會犯錯誤,而不犯錯誤就證明你的世界觀改造好了。

由于這兩個原因,你說,誰還去練功吃苦哇?這樣,劇團里的風氣也變了,有人練功,別人還會說諷刺話。戲曲團體幾百年來形成的練功這個傳統就被破壞了。我就動搖過。我師父知道我有這個心思,專門跟我談過,說:“現在還在演傳統戲,不練功怎么行呢?你曾經立下志愿,要把《鬧天宮》演得像郭玉崑那樣、把《徐策跑城》演得像陳鶴峰那樣。你沒忘記吧?現在,你演這兩出戲超過我了嗎?你連我的水平都還沒達到,怎么就不肯努力了呢?”師父把我的情況迅速告訴了我爸爸。我爸爸一聽說就火了,當天晚上完戲之后,他來到后臺,一臉怒氣,叫我跟他回家一趟。剛進家門,我看見我媽也是一臉的不高興,坐在椅子上盯著我看,看得我心里直發顫。我媽說:“還沒成角兒呢就準備打退堂鼓啦?你說,我該怎么說你好?”爸爸第一句話就是:“你剛進戲校的時候我怎么說來著,我說‘練功苦啊,你到時候可別做孬種,小心丟人現眼?!氵€記得吧?”我看著爸爸那張滿是怒氣的臉,怯怯地點點頭,小聲說“記得”。我媽說:“算你還有點出息,還能記得呀,真不容易!”爸爸說:“你當時表態說,一定不怕吃苦。可是,你現在呢,連功也不想練了,是吧?瞧你那點出息!丟人現眼!”我看爸爸姆媽都這樣對我,心里好難過,哭起來了。媽到底心軟,摟著我的肩膀說:“以后好好練功,別怕吃苦。還是那句老古話說得好:要想人前顯貴,就得人后受罪?!卑职值恼Z氣也緩和下來,說:“男子漢應該頂天立地,說到做到,別碰到一點困難就打退堂鼓,那沒出息。你師父要不是一輩子奮斗,那有今天的名聲!你應該學學你師父,還要做得更好。告訴你,這句話可是你師父親口跟我說的,你媽在旁邊也聽到了?!?

我說,師父已經跟我談過了,鼓勵我堅持練功。我一直在練。只是現在有點麻煩。我爸問我有什么麻煩。我告訴爸爸,布施仁開會說了,演員最重要的是改造思想,要演員們以后多注意世界觀的改造,所以現在演員們基本是不練功了。有人練功,布施仁還批評人家只抓跟頭、不抓人頭。我和幾個師兄弟練功,有人反映到布施仁那兒去,布施仁找我們幾個談過話,要我們注意點,別走白專道路。我們很害怕,不知道怎么辦才好。爸爸聽了,說:“別聽那個布施仁胡說八道!你知道吧,解放軍部隊里戰士們天天操練,為什么?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你們當演員的,臺下多練功,臺上少出丑。不練功,怎么提高演出質量?。 眿屨f:“你光這么說,尚泰也不好辦吶。你有什么具體辦法沒有?能解決實際問題的。”爸爸想了一會兒,說:“主意倒是有——這樣吧,我從明天起,把咱們家后面的空地利用起來。我先弄點兒磚頭和水泥,圍一個院墻,再買一塊小臺毯,你跟你的那些師兄弟們到咱們家來練。劇團里不會有人反映上去吧?”

我覺得這樣滿好,就慫恿爸爸趕快辦。爸爸找到焦叔,說他人脈廣,路子寬,請他幫忙。焦叔聽說是為了我便于練功,表示沒有問題,包在他身上了。果然,焦叔憑借他外出采訪結交的朋友,弄了幾噸水泥,弄了幾板車磚頭,請人把院墻做了起來,又把場地用水泥做了。爸爸還買了一塊一米二寬、三米長的小臺毯,供我和師兄弟們使用。有了可以練功的場地,我和師兄弟們每天下午去練功。

劇團都有這樣一種生活習慣,就是上午練功,下午休息,晚上演出。這個習慣是幾百年來形成的,習慣成了自然。每天就是這么過的。三年災害以后,布施仁強調思想革命化,每天上午組織演員們學習文件,或者讀報上的重要文章,連關于越南人民的抗美救國戰爭的評論員文章也拿來讀,說是學了評論員文章能更好地演出《南方來信》和《阮八姐》。學習完文件,照例是分組討論,人人必須發言,有人做紀錄。布施仁經常到各個小組旁聽,還參加討論。這種討論往往用兩到三個鐘頭,討論結束,差不多就十一二點了,布施仁再做一個總結發言,學習文件就結束了,各人回家吃飯,這個上午就過去了。那時候,我最納悶的是,他布施仁那來那么多說的,還一套套的哩;而且每天說,怎么就說不完呢?有一段時間,我暗中研究過他,注意他的生活起居,特別注意他在看什么書。我發現,他經??础睹珴蓶|選集》四卷,再就是看《人民日報》、《紅旗》雜志和上級下發的學習資料。我當時想,難怪他有那么多話說呢,趕情是看了那么多文件吶!

我和師兄弟經常去我家練功的事不知道被誰反映到布施仁那兒去了。布施仁找我們哥兒幾個談話。我以為他要批評我們哩,沒想到他肯定我們練功是應該的,還說飛行員不熟練掌握飛行技術,怎么把飛機開到天上去呢?勉強開到天上去了很可能會出事兒,栽下來機毀人亡。聽了這些話,我突突亂跳的心很快平穩了,一時之間,覺得他滿親切的??墒?,他馬上又說:“你們是新時代的青少年,長在紅旗下,喝著蜜糖水,一定要樹立無產階級世界觀。劇團是個大染缸,封建思想、資產階級思想特別濃厚,只有牢固地樹立了無產階級世界觀才能抵制封建思想和資產階級思想的影響。你們應該多多學習革命書籍,多看革命回憶錄、勞動人民的家史,了解舊社會的苦、新社會的甜,這對樹立無產階級世界觀大有好處。這是你們最應該注意的事情,別的都不重要。”

聽了布施仁的一番高論,我全糊涂了:一邊是師父、爸爸和焦叔說的,必須堅持練功,不練功怎么成為觀眾歡迎的演員呢?另一邊是劇團的書記、解放軍南下的干部說的,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樹立無產階級世界觀上,成為新時代的演員。我到底應該聽誰的?誰說的更有理?我躺在床上的時候想,開會的時候想,學習文件討論的時候想,晚飯后外出散步的時候也想,站在窗前想,站在江邊也想,無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我不敢跟爸爸說我的困惑,只跟媽說了。沒想到,媽比我更不明白,也不知道應該聽誰的。姆媽跟爸爸說了,爸爸也搞不清楚誰更有理,就說去問問老焦。爸爸帶我一起去焦叔家,向他請教。

焦叔聽了爸爸的話,笑了好半天,才平靜下來,說:“尚泰,你這樣困惑,就是因為沒有正確處理好紅與專的關系。紅與專都重要,缺一個都不行。強調一個貶低一個都不行。你說,那些勞動模范可以說他們思想好吧,已經紅了吧,可是他們能演出《鬧天宮》嗎?絕對演不出來,因為他們沒有唱戲的專業技能。做事還得靠專業技能。我是記者,就得會采訪、會寫文章。你是演員,就得會各種演員必備的技能。沒有專業技能,思想再好能干什么呢?看革命回憶錄、看勞動人民的家史,可以解決思想方面的問題;可是唱《鬧天宮》唱《徐策跑城》還得靠專業技能。所以,你千萬不要把練的功夫丟了?!?

聽了焦叔的話,我豁然開朗,明白了一點,就是布施仁強調的是改造世界觀的方面,可是沒有功夫,怎么唱《鬧天宮》唱《徐策跑城》呢?難道說世界觀改造好了,就什么都能做?不可能。解放軍叔叔都能唱《鬧天宮》嗎?勞動模范都能唱《徐策跑城》嗎?他們不具備專業技能怎么上得了臺呢?看來,練功還是要堅持下去的。

當晚,我把爸爸和我找焦叔談話的經過跟師父說了。師父很開心,夸我懂事了,將來肯定有前途,鼓勵我繼續練功,特別是練出手,要小昆配合我練。

遺憾的是,人各有志。有的師兄弟動搖了,不怎么到我家去練功了,只有小昆一直沒有離開我。我們倆有時候在劇團的大舞臺上練出手,他把槍投過來,我把槍踢回去,一練就是一兩個鐘頭。也有時候其他師兄弟手癢癢了,忍不住圍上來一起練,這讓我特別高興。我還經常去師父家練耍鞭、耍大錘,師父當面指點,要我把面部表情也表演出來,配合著練。過了一段時間,師娘說:“嗯,不錯,跟你師父一模一樣了?!?

我還練郭玉崑的拿手技藝——寶劍入鞘。那真是難吶!看郭玉崑表演起來好像滿輕松的,怎么到了我這兒就這么麻煩呢!先是右手四指彈出寶劍就非常麻煩。郭玉崑把劍彈出來是劍柄在上,劍身在下,可我倒好,是劍身在上劍柄在下。為了達到郭玉崑那個標準,我練了幾個月,練得我呀心煩意亂頭發昏,恨不得把寶劍撂在地上再踩它幾腳出口怨氣。師父笑著說:“你練不出來,怪寶劍干什么?寶劍又跟你沒仇,干嗎跟你擰著來呢?你總結一下經驗教訓,看問題出在哪兒,以后改進。不要老是生悶氣。生悶氣能解決什么問題呢?生悶氣說明你無能,沒用?!边@最后一句話大大刺激了我,我無能?我沒用?我再也不生悶氣了,只靜下心來練,慢慢的,劍飛起來之后,劍身朝下、劍柄在上了。我好興奮吶!我再試著用劍鞘去接,讓劍身平穩地插入劍鞘。沒想到,就這點本事也練了一兩個月才掌握了。有一天,我練寶劍入鞘,連著幾次,劍身平穩地插入劍鞘,我興奮得流下了眼淚。我馬上跑到師父家,表演給師父看,表演了三次。表演第一次,師父是躺在床上看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表演第二次,師父是坐起來看的,笑得很開心;表演第三次,師父是站在旁邊看的。等我一表演完,他一下子把我緊緊地抱在懷里,說:“好哇,有出息,我還沒練出來,你已經練成了,超過師父了!”小昆也拉著我的手說:“師兄,你真棒!”

師父找了劇團領導,反映了我的情況,建議推出猴戲《十八羅漢斗悟空》,讓我把寶劍入鞘的本事亮出來。主管業務的李團長挺高興,說道:“哦嚯,我們劇團也有人能夠表演郭玉崑的寶劍入鞘啦!奇跡,奇跡!這樣吧,你跟尚泰說說,為了臺上不失手,還得多練練,練到萬無一失的程度,我們就上《十八羅漢斗悟空》,讓平水市的觀眾也大飽眼福?!?

師父跟我傳達了李團長的意思,覺得李團長確實謹慎,叫我繼續練,練到萬無一失的程度。我表示聽李團長的話,一定要把寶劍入鞘練到萬無一失的程度,絕不給劇團丟臉。

晚上散戲后,師父跟我一起到我家去了,跟我父親講了我能夠寶劍入鞘的事情。爸爸登時眉開眼笑,夸我有本事。他馬上拿出從來舍不得喝的正宗茅臺酒,跟師父各飲了一杯。師父說:“尚泰行啊,超過我啦!”爸爸馬上說道:“他超過您?那還早哇。就這一招怎么能算數呢?您別這么夸他,當心這小子飄起來了。他永遠是您的徒弟!”

師父走后,爸爸嚴肅地盯了我一會兒,嚴厲地說:“小子,你得跟我記住嘍,永遠不許在師父師娘面前裝大,你得記住你是他余盛昆的徒弟,他愛人是你的師娘,他的兒女是你的師弟師妹,這一點你得給我記住嘍!要是聽說你敢在師父師娘面前裝大,我他媽揍你!”爸爸從來沒有這樣盯著我說話,盯得我的心狂跳不已,我不由得連連點頭。我媽在旁邊也說:“你有今天的成績是因為你師父給你打了基礎。沒有你師父給你墊底,你哪能有今天的成績?”爸爸還說:“人得感謝師恩。你師父教了你一輩子吃飯的本事,你將來有出息了,就是養活師父師娘、給他們養老送終也是應該的。知道嗎?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你太爺爺能夠到宮里找個好差事,李蓮英是幫了大忙的,他一直喊李蓮英爺爺。后來,慈禧老佛爺死了,李蓮英沒了靠山,一些人就欺負他??墒牵闾珷敔斅犇愀咦娓傅脑挘恢睂钌徲⒂懈卸髦模€是喊李蓮英爺爺。其實,他李蓮英也不是什么好東西,為了討好慈禧太后,竟然敢于給光緒皇帝吃餿飯!可是你太爺爺認為,李蓮英對有些人是不好,可對自己是有恩的,一碼歸一碼,所以有些人可以恨他,自個兒不能恨他。同時,李蓮英對那些跟自己同時進宮的老伙伴還是相當照顧的。這說明李蓮英也不是什么十惡不赦的壞蛋,他多少還有那么一點兒良心。你師父比李蓮英可強多了,沒有欺負過劇團的同事,你對你師父得更好才是。我的話,你記住了沒有?”我說:“您放心吧,在任何時候我也不會做傷害師父師娘和師弟妹的事情?!蹦穻屧谂赃呎f:“老孟,我們的兒子天生仁厚,不會忘恩負義的。他不是那樣的人!”

劇團里有一些人對我說:“你現在比你師父強啦!將來劇團的文武老生第一塊牌就歸你啦!”每次我都回答他們:“我的本事都是師父教的,我取得的成績都是師父給我打的基礎。今后,我還要跟師父學習,他永遠是我學習的榜樣?!甭犘±フf,師娘聽說我是這樣講的,感動得直抹眼淚。

尊師是中華民族的傳統道德。從萬圣至尊的皇帝到市井的販夫走卒,都把尊敬師父當作人生最大的美德之一。這在江湖中特別講究。戲班處于江湖之中,一直講究尊師,不但敬重師父,還敬重師娘,愛護師父的子女,跟師父的子女就像親生的兄弟姊妹一樣。爸爸經常跟我講這個道理,有時候語氣緩和點,有時候臉上的表情嚴厲得很,讓我看得心里發憷。不過,尊重師父、師娘,愛護師弟師妹的觀念算是牢牢地保留在心里了。

此后,我練功的勁頭越來越大了,一心一意想演出《十八羅漢斗悟空》。師父說:“你能演出《鬧天宮》,證明你上了一個臺階,以后把《十八羅漢斗悟空》也拿下了,證明你又上了一個臺階。好好干吧。我準備再上演《走麥城》,完全照高盛麟的路子來。你演出《十八羅漢斗悟空》,我去如來佛;我演出《走麥城》,你去馬僮,像武漢京劇團的楊正義那樣。你現在得多練練跟頭,要練到像楊正義那樣漂?!?

甄小姐,這個“漂”的讀音就是“漂亮”的“漂”。舞臺上翻跟頭跟武術界的不一樣,武術界的各種動作和技能立足于一個“打”字,就是格斗,就是要把對手打敗。戲劇舞臺上的武術動作講究一個“美”字,要好看,就是藝術上的美。翻跟頭的美體現在一個“漂”字上,就是說,演員翻跟頭要讓觀眾覺得你翻得很輕松,落地時不是砸得臺板響。練到這一步,難吶!他楊正義就辦到了。真不容易!戲曲中常常有用跟頭表現故事情節的場面,像《雁蕩山》里面,為了表現將士們攻進城池這個情節,就是由武生演員翻跟頭越過城墻布景的場面來表現的;現代戲《飛奪瀘定橋》里面,由武生演員翻跟頭表現紅軍戰士飛奪瀘定橋的場面。戲曲里還有用雙方士兵翻跟頭來表現兩軍混戰的場面,好多武打戲里都有。你看過《龍江頌》吧?看過,那就好跟你說明了。那出戲里有《搶險合龍》一段,就是通過演員們翻跟頭來表現戰士跟社員們在江水里撲騰搶救大壩的場面。這些跟頭要翻得好看,用藝術的方法表現現實生活。要是電影故事片就不能這樣表現,但在舞臺上就可以,因為戲曲和電影是不同的藝術形式,各有各的規則,電影講究“實”,就是接近現實生活,而戲曲講究“藝術美”,就是要好看。

聽了師父的話,我卯足了勁練跟頭,練了一段時間,跟頭能夠翻得高了,落地的聲音也越來越小了。師父看了,說:“不錯。還要繼續努力。人家楊正義可是練了二三十年吶,你才練了多長時間?將來,你到武漢京劇團去翻幾個給他們看看,要是楊正義點頭了就算你成功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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