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精品久久久久久久av大片_韩国在线一区_久久久久久网站_久久毛片免费_精品国产综合二区亚洲_国产一区一区三区

歡迎訪問315消費文化網-中大視界文化傳媒產業(北京)有限公司官方網站!?
歡迎訪問315消費文化網官方網站!?
當前位置:首頁 > 人物訪談

中國現代德藝雙馨藝術家——劉中秋 「《鬧天宮》傳奇」四

更新時間:2023-01-01 關注:267

劉中秋,男,多年從事語文教學工作,兼教歷史。出生于京劇世家,一向喜愛文史,同時喜歡寫作。于二0一四年加入深圳市作家協會。


劉中秋,男,多年從事語文教學工作,兼教歷史。出生于京劇世家,一向喜愛文史,同時喜歡寫作。于二0一四年加入深圳市作家協會。近年,也在某些刊物上發表作品,如2016年刊登在深圳福田區慶祝中國共產黨九十五周年專刊《一輪紅日照東方》上發表散文《重訪上陳鋪》。參加征文大賽也多次獲獎,如小說《假如一只蚊子成了精》在深圳市福田區作協主辦的雜志《蓮花山》2016年第十期上發表并獲得三等獎,在深圳福田區第五屆《“千里路·萬卷書·文明人”征文》大賽中獲得優秀獎,詩歌《我們的三沙》于2018年獲得中國首屆酈道元山水文學征文比賽一等獎,童話《龍貓成材記》于2019年獲得首屆魅力中華文學書畫大賽銅獎,散文《鄂州西山好風光》2020年10月獲第二屆酈道元山水文學征文比賽一等獎。書評《歷史小說應該尊重史實》于2020年4月在紫薇杯首屆全國書評征文大賽中榮獲最佳優秀獎,2021年散文《偏僻山鄉的滄桑巨變》入選深圳社會組織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詩歌朗誦會作品集,同年在全國首屆《書蘊杯》詩詞歌賦網絡評選大賽中獲新星詩人獎。

作品賞析:

長篇小說節選

《鬧天宮》傳奇

(一位京劇角兒的成長史)

十一

?

自古道:“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

說得一點也不假。就在三個月以后,一天早飯時,布施仁說要傳達中央文件精神,早飯后召開全體員工大會。

這傳達中央文件是常有的事,習以為常,大不了是布置搞批判三家村的事。三家村跟我們劇團隔得那么遠,劇團里又沒有人寫影射現實的雜文,沒有什么可怕的。要說可怕的一點就是寫批判文章。我唱戲可以,可是寫批判文章,我哪有那個水平吶?一布置寫批判文章,我就頭疼。不過,車到山前必有路。我不會寫,可凌峰會寫啊,找他要一篇文章,抄下來就齊了。

演員們在臺下坐定,沒有一點緊張的表現。自從傳達中央五人小組下達的文件以后,演員們都放松了緊張的情緒,日常生活中,喝茶聊天的多了,彼此說笑話的也多了,甚至連老右派宋崇蘭也臉上也常常帶著微笑。劇團里的空氣使人感到輕松。

布施仁坐在舞正中間,手里拿著一個五寸左右長、三寸多寬的日記本,滿面嚴肅。

許是時間到了,布施仁站起來宣布開會。他打開日記本,說:“我不念文件原文,只傳達中央文件的精神。”演員們像往常一樣,坐得端端正正的,豎著耳朵聽。

布施仁說:“前幾個月,我傳達了中央五人小組下達的文件,現在嚴肅地告訴大家,那個文件被新的中央文件否定了。”演員們一聽,都睜大了眼睛,面面相覷。我想,老文件被否定了,那新文件對今后的工作有什么安排呢?

布施仁說:“原來那個文件被否定,說明什么呢?說明前一段時間的工作有問題呀,不對勁吶。我們得好好反省。新文件批判了真理面前人人平等這個提法,說資產階級對無產階級從來沒有平等過。這幾個月來,大家都看見了,報紙上、廣播里對《海瑞罷官》的批判、對三家村的批判越來越嚴厲,已經不屬于學術方面的問題了,是政治問題。文件還提到要防止赫魯曉夫那樣的人,說他們就睡在我們身邊。現在批三家村的活動拍成了電影,全國到處在放映,批判的調子非常高。從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我們大力批判《海瑞罷官》,看來是完全正確的,但是受到干擾,被人為地叫停了。看來不能停,反而要繼續抓緊抓好。還有,文件提到在黨里政府里軍隊里都有一批資產階級代表人物,他們一有機會就搞反革命政變。這樣看來,今后文化革命運動的規模會越來越大。同志們吶,我們要做好思想準備啊!

他掏出手絹兒擦了擦嘴,從鼻孔里噴出一股長氣,說:“散會!

演員們都悶聲不響地離開臺底下,各自回家。

我看見師父緩緩地站起來,慢慢地挪開步子,一步一步地往家里走去。

我知道,師父此時的心情一定沉重萬分。剛才,布施仁的一番話實在太厲害了,等于重新肯定了他組織批判《海瑞罷官》的所作所為,馬連良演出《海瑞罷官》是反革命行為,師父去北京看戲、回來也演出《海瑞罷官》同樣是反革命行為。師父原本以為,有潘局長出面保護,自己可以順利過關了,沒想到事情又反轉過來,自己又要陷入演壞戲挨批判的泥潭中。這讓師父怎么受得了呢?我覺得,在這個節骨眼,我一定要到師父身邊去,幫不了什么忙,說幾句寬心話也是應該的呀!

我追上師父,挽著他的左臂,跟他回到他的寢室。

小昆走到我身邊,問我:“師兄,聽布施仁話里的意思,以前批判爸爸是完全正確的,你說是這個意思吧?那潘局長的話還算不算數呢?我真不明白,他們大人說話怎么也跟小孩兒一樣,變來變去的!

我說:“這我就鬧不明白了。聽他布施仁的說法,上面下文件否定了前面一個文件。按前面那個文件,師父演出《海瑞罷官》不算什么大不了的政治問題,可是按新文件的意思,演出《海瑞罷官》就是大的政治問題。”師父嘆了口氣,說:“你們小孩子不要瞎議論!這是政治!

我問:“師父,這政治是什么意思啊?”師父苦笑著說:“你問我,我問誰去呢?你別看我是黨員,又是副團長,學了不少文件,我就一直沒弄懂政治是什么。現在看來,批判我就是政治!”我說:“那怎么可能呢?您就是個演員,是唱戲的,搞政治怎么會搞到您頭上呢?打倒蔣介石是政治,要是有人想打倒您,那不亂套了嗎?”

師父想了一會兒,說:“我算徹底明白了,布施仁已經把我當成平水市京劇團的資產階級代表人物了,不把我打倒他是不會罷休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到時候,我挨批,你們千萬穩住,保護好你師娘和鳳兒。你們做到這一點,我就放心了。”

小昆當場就哭了,我摟住小昆,說:“別怕!別怕!車到山前必有路。”

小昆說:“師兄,有你在我身邊,我什么也不怕!”其實,我自個兒都怕,還能幫助小昆什么呢?我只覺得,我比小昆大兩歲,應該像大哥一樣撐起這個家。

?

十二

?

六月二號,布施仁召集全體演員大會。他先叫曉龍朗讀報上一篇文章,題目是《掃除一切牛鬼蛇神》。文革后,審判林彪四人幫集團,我才知道,這篇文章是陳伯達搞出來的。害人不淺吶!

說它害人不淺,絕非虛言。這“一切牛鬼蛇神”,內涵非常非常寬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上可指各級干部,包括黨和國家領導人,下可指社會底層人物,只要被官方認可的所謂有政治問題的人都包含在內。加上當時鼓吹要聯系本單位的階級斗爭狀況,文化大革命已經不僅僅是批判《海瑞罷官》、批判“三家村”了,要聯系本單位具體的人。以前只是批判遠在北京的黑幫,現在是批判眼面前的活生生的人,就是大家都認識的人。這種人可能今天還跟你點頭打招呼,明天就被推上臺面進行批斗;可能上午還跟你有說有笑的,中午就成了十惡不赦的階級斗爭活靶子。甄小姐,可怕不可怕?當年,中國大陸人就是這樣生活的啊!你問我有沒有具體的事例。我可以負責地告訴你,確實有。我的小學同學凌峰告訴我,他所就讀的市一中就發生過,是他親身經歷的。在六月八號,他們學校一位教化學的老師上午還在他班上講課,中午就被學校黨支部宣布為階級敵人,接著被憤怒至極的學生押上學校大操場開會用的主席臺上彎腰九十度被批斗了,晚上睡覺不許放下帳子,有學生手拿腕口粗的木棍看守著。其他學校和單位也有這種情況。我這位同學說,那位化學老師工作非常認真,對學生非常和藹,時常跟學生說說笑笑的,沒有隔閡,可是挨批斗的時候沒有一個學生對他有一絲一毫的寬容,似乎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一樣,大聲斥罵,有的人把他的一舉一動、每一個表情都記錄下來,交給學校黨支部。好在六月份,打人之風還沒有興起,要不然,恐怕這個老師不知道會挨多少打罵。

我聽凌峰這么講,心里害怕得要命,真怕布施仁會學凌峰學校的領導那樣對待我師父,要是那樣,師父這把年紀怎么熬得過去呀?

有一種說法是:怕什么就來什么。聽志高說——他是聽曉龍講的——有人到劇團來了,問劇團怎么沒有批判壞人?布施仁沒有表態。

我急了,馬上把小魁、云飛找來商量,想聽聽他們的看法。云飛說:“現在有的單位批斗的是死老虎,都是戴著帽子的和戴過帽子的。你師父又不是右派,不是戴過帽子的,怕什么?要倒霉的,也是那三個老右派。”我想:也真是的唻,師父是共產黨員,是劇團黨支部成員,還是副團長,怎么著,挨斗也輪不到他呀?布施仁要是把矛頭指向師父,我就豁出去了,跟他死磕,說他放著老右派不管,卻把矛頭指向共產黨員,難道他布施仁不考慮我的意見?想到這里,我一下子放心了,覺得眼前一片光明。我匆匆忙忙跑到師父家去了。

剛進師父家,鳳兒就跑過來哭著說:“師兄,爸爸姆媽在哭哩!你去安慰他們一下吧。我問:“鳳兒,你們學校斗老師了沒有?”鳳兒說:“昨天斗了一個,說他是老右派,賊心不死,就得斗!我回來把這件事告訴給爸爸姆媽聽,媽就哭了,爸爸就只是嘆氣。師兄,我不懂,我們學校斗老右派,媽怎么哭了呢?”我安慰她說:“師娘哭是覺得那個挨斗的人可憐。”鳳兒說:“學校六年級的學生和老師們都說,那個老右派是賊心不死,總想復辟。我也聽不懂,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說:“鳳兒,你只知道他們是老右派就行了,其他的不懂沒關系。”鳳兒點了點頭。

我走到師父師娘身邊,見師娘哭得厲害,就安慰她說:“現在一些單位批斗的都是戴著帽子或者戴過帽子的人,師父是共產黨員,是劇團黨支部委員,不可能搞到師父頭上來的。您老人家別太擔憂了。”

師娘說:“要是他布施仁成心搗蛋,硬要拿你師父開刀,那怎么辦呢?”

我說:“那他還有王法沒有哇?現在外面單位斗的都是那種人,他還敢斗共產黨員嗎?他要敢發動群眾斗師父,我就跟他硬干,還要不要黨的政策啦?”

師娘止住淚水說:“要真能按政策辦就好了。我就怕你師父受不了。要是出了好歹,我可怎么辦吶?”我說:“這回,我什么也不怕,跟他談黨的政策,還怕什么呢?不過,這么一來,那三個老右派要倒霉啦。想想他們吶,唉,也怪可憐的。”

師父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連夫妻都這樣,何況同事呢?更何況他們當過右派!倒霉啊!那個宋崇蘭,多好的小生,能唱《白門樓》,愣把人家毀了!他就是給布施仁提了兩條意見,布施仁硬要把他劃為右派。劇團黨支部會議上已經決定不把宋崇蘭劃為右派,可他布施仁利用寫反右報告的機會硬把人家的名字寫上去了,活活毀了一個人才。那次,要不是潘局長保駕,連我也完了。唉,我就給他提了點建議,還是私底下說的,他還是不放過我。碰到這種人,算我倒霉,一定是上輩子欠了他的。唉!我跟他布施仁會有什么仇呢?難道我爺爺是地主,他爺爺是我們家的佃農,我爺爺剝削了他爺爺,他爺爺死得早,沒報成仇,就由他來報?師父說這番話,說得可認真了,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正因為師父說得太認真了,跟真事兒一樣,我跟師娘都笑了。我說:“師父,那都是迷信。你是共產黨員,怎么也相信迷信呢?”師父一本正經地說:“我受黨的教育多年,本來已經成了唯物主義者,可是這些年的一些事讓我想不明白,所以就信起迷信來了。我知道那是迷信,可我只有迷信點兒才能想得過來。”

師父這個說法,當時我沒有什么非常強烈的感受,經過許多年以后,我悟出點意蘊來了:這是老一輩演員、也是老一輩知識分子面對殘酷的政治運動和慘淡的現實而產生的無奈心態。

那會兒,老一輩知識分子生活得非常艱難,難就難在不知道怎樣做才能讓上面稱心,讓上面滿意。我那時還年輕,不過也看出來了一些端倪。解放初期,上面就提出知識分子自我改造的問題,要求知識分子在思想上跟舊社會徹底告別,樹立無產階級世界觀,以便適應新時代的需要。留在大陸的知識分子們都是聽話的,照辦不誤。可是,我發現,不論老一輩知識分子如何真心誠意地聽上面的話,按上面的意圖辦事,按上面的要求改造自己,進行說不完的懺悔,即使把自己罵得一錢不值,上面總是不滿意。從上世紀五十年代伊始,老一輩知識分子就主動或被動地在改造自己,生怕跟不上時代的步伐,可是沒有用,上面就是不滿意,看不慣。知識分子好像生來就是罪人,被要求脫胎換骨。所以知識分子非常痛苦,不知如何是好。

令人可氣又可笑的是,一家兄弟幾個,一母所生,一父所養,長大后,有人干知識分子的工作,有人進了工廠當了工人,結果干知識分子工作的得接受工人階級和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而當了工人的就無須接受什么再教育,他們的子女就是紅五類,那個當了知識分子的親兄弟的子女就不算紅五類。這是多么荒唐的事情?可那時候,現實就是這樣的。知識分子就是不受官方待見。難怪我師父愿意變成唯心主義者哩。

但是,我和我師父做夢也沒有想到,更嚴重的打擊接踵而來。

布施仁傳達中央新文件以后,六月中旬,文革工作組進駐劇團。

工作組一進劇團,劇團黨支部就靠邊站了,一切由工作組說了算。剛開始,我還挺高興,認為布施仁管不了事了,師父的日子就會好過了。可是,沒過多久,我發現工作組比布施仁更壞。工作組召集全體演員開大會。組長周青松說:“我們是毛主席派來的,跟大家一起把文化大革命搞好。你們是文藝界的人,應該知道一個嚴酷的事實,就是文藝界長期以來被一條又粗又長的黑線專了無產階級和革命人民的政。主管文藝的領導人陸定一和他的狗腿子不執行毛主席的革命文藝路線,不聯系群眾,接受資產階級文藝思想、修正主義文藝思想和所謂三十年代文藝的影響,崇拜洋人古人死人,不塑造無產階級高大光輝的英雄形象。一些團體已經墮落到匈牙利裴多菲俱樂部那樣的組織。裴多菲俱樂部是個什么東西呢?大家都知道匈牙利事件吧?反動派利用赫魯曉夫大反斯大林的妖風,發動叛亂,妄想推翻共產黨,改變匈牙利無產階級政權的顏色。在這股反革命逆流中,裴多菲俱樂部起了大造反革命輿論的作用。毛主席指出一些文藝單位的這種危險狀況,就是在提醒我們高度注意階級敵人的動向。我們要早做準備。”周組長講到這里的時候,演員們學員們還只是像聽故事一樣平靜,可是老周接下來講的話就令人恐怖了。他說:“你們劇團有沒有文藝黑線吶?有沒有受到文藝黑線的影響啊?工作組和劇團黨支部的同志經過研究,認為劇團受到文藝黑線的影響,影響還非常之大哩。劇團有人非常熱心演出反動戲劇《海瑞罷官》,在演出《海瑞罷官》的時候,有幾個剛剛摘了帽子的右派分子表現得異乎尋常的熱心。這說明劇團里面有文藝黑線。我這里只是舉了一個例子,除了這個例子還有沒有別的例子呢?除了演《海瑞罷官》,還演了其他壞戲沒有?像《李慧娘》啊,《三關排宴》吶,嗯!希望在座的人好好想一想,想起來了,就大膽揭發,深刻地批判。”

周組長的話像一連串炸雷直炸得演員們心驚肉跳,特別是那些角兒們,更是面容失色,姜尚梅、汪麗彩已經趴在前面的椅子背上哭了起來。學員們因為沒有參加這些所謂壞戲的演出,所以無所謂,有的還面帶笑容,甚至舉起拳頭揚了揚,好一似要舉著關刀殺向戰場一樣。

第二天,后臺和食堂的空墻上貼滿了大字報。我看見一下子就出現這么多大字報,好多大字報直接點了師父的名字,讓我非常驚訝。

大字報的火藥味滿濃的。我現在還記得有幾張的內容。有一張是這樣寫的:

?

余盛昆:

當初招學員的時候,就是你堅決反對我們工農子弟進來,嫌我們嗓子不亮,嫌我們身上僵,好像只有那些非工農子弟最符合條件。聯系你的階級出身(地主),你這是瘋狂地反對黨的階級路線,妄想培養地主資產階級接班人,妄想永遠占領舞臺,為資本主義復辟做準備。狼子野心,何其毒也!你在回答革命群眾質問你的幾個問題的時候,拼命地為自己辯護,沒有一點點誠意。我們恨得想對你實行無產階級專政,當時考慮到黨的知識分子政策,暫時放過了你。這一次,你休想再蒙混過關!你必須重新考慮自己的問題,老老實實回答革命群眾向你提出的問題,特別是對那些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言論進行嚴厲的自我批判,否則讓你知道我們無產階級專政鐵拳的厲害!

還有幾張是這樣的:

?

汪麗彩:

你爹是國民黨軍官,參加過圍剿井岡山的紅軍,手上沾有紅軍將士的鮮血。你爹被紅軍俘虜,共產黨珍惜你爹有文化,沒有懲罰他,還留下你爹干革命。可是,你爹狼性不改,為了活命,表面上向紅軍投誠,騙取共產黨的信任,心中念念不忘回到他那個反革命隊伍里去。紅軍第五次反圍剿失利,你爹的真面目終于暴露,乘機逃回反革命隊伍去了,仍然竭盡全力為國民黨反動派效犬馬之勞。全國解放前夕,你爹不是向人民投降,而是緊跟國民黨殘余部隊逃到臺灣。你媽在新中國無時無刻不在懷念你那反動透頂的爹,一直沒有嫁人,妄想等待蔣介石反攻大陸,跟你爹團圓。由于這樣的出身,難怪你演舊戲那么賣力,特別是演出鬼戲《李慧娘》,使出了渾身解數,寄托了你仇視社會主義天下的陰暗心理。你的藝名叫十三妹,為什么單單叫這個名字?誰都知道,奸臣紀獻堂以莫須有的罪名害死了十三妹的父親,十三妹帶著老娘逃奔他鄉,吃苦受罪。她發誓要報仇。你爹被人民解放軍趕到臺灣去了,你也想報仇雪恨,所以取藝名十三妹。你的狼子野心,革命人民一眼就看出來了。這次,你別想蒙混過關,過不去的。只有繳械投降才是你的出路。何去何從,你自己掂量著辦吧!你呀,罪莫大焉!必須向革命群眾老實交待!

?

鄧崇余:

我們知道,你祖宗八代都是農民,在泥土里刨食,可是你祖父一心想發財,想擠進有錢人的隊伍里去,就給你取了個名字,叫招財。這樣,你打小就在心靈深處打上了發財的烙印。為了發財,你選擇了唱戲這個行當,一門心思要當角兒,好拿大錢,過揮金如土的生活。你師父常說:“要想人前顯貴,就得人后受罪。功夫練不到家,別怪祖師爺不賞飯吃。等成角兒了,吃香的,喝辣的,你就什么都明白啦。”你經常用這種極其腐朽的思想腐蝕青少年,從來不鼓勵我們把戲唱好為工農兵服務,只鼓勵我們爭取成名成家。哼,都去成名成家,誰來當工農兵呢?你這是在培養地主資產階級接班人。我們絕不上你的當!還有,你的名字叫“鄧崇余”,就是崇拜京劇四大須生之一的余叔巖。你生活在社會主義時代的新中國,不去崇拜鐵人王進喜,不去崇拜雷鋒焦裕祿,不去崇拜工農兵,卻要去崇拜只會表演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余叔巖!這說明什么問題?說明你身子在社會主義社會,而思想仍然停留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會。像你這樣的人怎么可能為工農兵服務,怎么可能演好工農兵的光輝形象,怎么可能培養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我們不需要你這樣的演員,更不需要你這樣的老師。你這樣的人能在劇團里混了這么多年,是因為文藝黑線專了我們的政,只有文藝黑線才需要你這樣的人。建議將鄧崇余趕到鄉下去,挖石頭,挑糞桶,徹底改造他滿腦子的腐朽思想!

?

趙寶魁:

你跟余盛昆一樣出身于地主階級家庭,從小就跟貧下中農的孩子格格不入。有幾個窮人家的孩子請你花兩個小錢買燒餅給他們充饑,好話說盡,你就是不肯,還跟他們打架。看來,你從小時候起地主階級的立場就滿堅定的哩!你后來唱戲,走上從藝之路,是因為你們家不善經營而破產了,你一下子從地主家的少爺變成了窮小子,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才吃開口飯,為此你投奔了鄧崇余。你師父帶你到上海闖碼頭,由于沒什么本事,被迫到內地找小京班混飯吃,混到貴州省的安順場搭上了班,有了落腳處。抗戰勝利后,你來到武漢,見民眾樂園里面人才濟濟,不可能出人頭地,就跑到平水市來找出路。余盛昆見你本事不是很大,威脅不到他的地位,又想拉攏你,就拍板收留了你。從此,你唯余盛昆馬首是瞻,聽憑他的驅使。革命的同志們,我們劇團有一個以余盛昆為首的黑線集團,多年來專了普通演員和我們工農子弟的政,現在到了清算他們的時候了!

?

看到這些言辭惡毒的大字報,我的心在顫抖哇!你說,他們這是說的人話嗎?真像老古話說的那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我覺得其中一定有名堂,有人又想對師父對角兒們下手了,不得不防,就找到小魁詢問。小魁說:“你問我,我問誰呢?我也覺得奇怪,怎么一夜之間出了這么多的大字報?不過,我幫你打聽一下。”我說:“我知道你善于交朋友,不像我那么死板。欸,打聽到了,馬上告訴我。”小魁說“那是一定的。”

吃中飯時,我到食堂打飯,小魁找上我說,問清楚了。我很高興,找到一個旮旯要他快點說。他說:“師兄,這回是布施仁組織人搞的。顧仁財你知道吧,是工農子弟,他告訴我說,曉龍把劇團里工農出身的學員召集起來開會,說布書記說了,劇團的文化大革命要掌控在我們工農子弟手里,不能把領導權讓給出身不太好的人,那些人跟地主資產階級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指望他們,這文化大革命就搞不成了。還點了你的名,說你的曾祖父在清朝宮廷里干活,幫溥儀聯系外面的戲班子進宮唱戲,為封建反動勢力效勞,還說,像這樣出身的人怎么可能熱愛共產黨呢,怎么可能愿意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呢?不能信任你這樣的人。還說大家都看到了,他老是保他師父,他師父是三名三高,是黑線人物,那些所謂角兒也是的。余盛昆是劇團領導之一,算當權派,他盡演壞戲,那幾個角兒也老是演壞戲,現在沒人封他們為權威,可他們所起到的作用就是反動學術權威的作用,不批判他們怎么行呢?我把話說到這兒,大家明白了嗎?我們劇團有沒有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呀?有沒有反動學術權威啊?上次我揭發過余盛昆的問題,大家都是聽見了的。當時,由于彭真這伙人的干擾,我們沒能追查下去。現在好了,中央新的文件下來了,干擾排除了,我們應該追查下去了。今天晚上,你們就別睡好覺了,大家人人寫大字報,直接點名,表明態度,狠狠地震懾他們。這樣,他們工農子弟就寫了大字報,布施仁命令食堂專門做飯的老于熬了漿糊,還做了肉絲面給他們宵夜。”

我說:“看來,他布施仁不把我師父整死是不會罷休了。這家伙太壞了。”

周組長宣布,人人必須看大字報,尤其是被群眾點名揭發的人更得主動去看,準備回答問題。

汪麗彩被幾個女學員——其中有朱珊玉——連拉帶推地站在批判她的大字報前。朱珊玉要她自己誦讀大字報。汪麗彩滿面流汗,渾身哆嗦,結結巴巴地讀著大字報,邊讀邊流淚,后來竟然哭出聲來了。朱珊玉不耐煩地說:“哭什么?誰欺負你了?”接著,她高喊:“同志們,你們來看吶,她哭哭啼啼的,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其實,大家都看到了,我們沒把她怎么樣,至于嗎?啊!她這是在裝可憐給大家看,騙取革命群眾的同情。大家不要被她裝的這副可憐樣子給欺騙了。”

汪麗彩趕忙掏出手絹擦了擦眼淚,一邊抽泣著,一邊帶著哭腔說:“珊玉,我平時待你滿好的,經常指點你,幫你進步,你何必這么對待我呀!”朱珊玉眼睛一瞪,說:“你指點我?你指點我是為了讓我演傳統戲,做才子佳人,更方便腐蝕我的靈魂,使我喪失無產階級的革命天性,好成為你們地主資產階級的接班人。以前我沒有認識到這個問題,現在我懂了,要用階級和階級斗爭的觀點分析你所謂的好,終于看出了你的險惡用心。你的陰謀絕不可能得逞!

我記得,汪麗彩老師愣了半天?,忽然腿一軟,跪下來又倒在地上了。有人喊了一聲:“哎呦,她昏過去了!”朱珊玉冷冷地說:“她見我戳穿了她的陰謀,大失所望,絕望了,才倒下的。是不是真的昏過去了,還有兩說呢?”

我看到眼前的一幕,出面說道:“珊玉,管她真昏假昏,先扶她回寢室吧。”珊玉說:“師兄,你只知道保護你師父,現在又護著她,你應該注意注意自己的階級感情、階級立場啦!”我當時火了,說:“你立場堅定,你階級感情深厚,可是你總應該注意黨的政策吧?政策規定,不虐待俘虜。你做到了嗎?再說,她是你老師啊,一日為師,終生為母嘛。這總不錯吧?”朱珊玉嘴唇緊閉,頭一扭:“哼,什么一日為師,終生為母,四舊!”還是不理不睬。我急了,也顧不了什么階級立場了,喊來小魁、小昆、志高幾個把汪老師扶起送回她寢室去了。一路上,我們大罵朱珊玉不是人,欺師滅祖。

甄小姐,當時啊,在極左思潮影響下,有不少人被影響得沒了人性。當時一些人就跟吃了迷魂藥一樣,完全找不著北,糊里糊涂,亂說一通,亂打一氣。以后,我會慢慢告訴你的。希望你和你們這代人還有你們的后代再不要重復我們這代人做過的傻事錯事罪惡的事。唉!

你問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被極左思潮蠱惑?我想過這個問題,經過多年思考,我認為有三個主要原因。一是人們對共產黨對黨中央非常信任,對毛主席非常崇拜。極左思潮是上面刮下來的,老百姓自然會接受,非常認真地貫徹執行,沒有二話。二是年輕人都有英雄情結,我當年就這樣,總想當英雄。那時候,電影里盡是英雄人物。年輕人自然受影響。所以,推行極左的東西十分賣力,往往是非顛倒,好壞不分,還表現得瘋狂至極。我的小學同學凌峰告訴我,在批判三家村的時候,他們學校每個星期只上四天課,星期五、星期六不上課,專門批判鄧拓吳晗廖沫沙,學生幾乎沒有心思上課做作業。有的學生說,當年北平的學生說華北之大已經安放不了一張平靜的書桌了。他們的氣魄小啦,現在應該說,中國之大已經安放不了一張平靜的書桌了。你看,一些中學生竟然瞧不上老前輩了。夠瘋狂的啦。三是每次運動之后都要提拔一些人,這也是刺激人們堅決貫徹落實錯誤政策的原因。那時被提拔不叫當官,而叫進步。叫得好聽,其實就是那么回事。平時要是向領導匯報所謂錯誤言論就會受到領導的表揚,為以后的進步打基礎。

我們幾個把汪老師送回寢室后,我就急不可耐地到師父家去。師娘上班還沒回來,鳳兒也沒放學,只有小昆和師父在家,師父正跟小昆講著什么。

我走到師父身邊,說:“沒想到朱珊玉這么心狠。她跟幾個學員把汪老師拉到食堂去看大字報,要汪老師自個兒念揭發自個兒的大字報,汪老師嚇得直哭,說經常指點她,幫她進步,就是希望她能顧及師生之情,高抬貴手。結果呢,朱珊玉說,你指點我是要我做才子佳人。照朱珊玉的邏輯,要是汪老師指點她表演《霓虹燈下的哨兵》里的李曼麗,那就是培養她當特務啦。真是混蛋!師父,您說,現在一些人怎么會變得這么壞啊?看她朱珊玉長得挺漂亮的,怎么心眼兒這么丑惡啊!我簡直懷疑朱珊玉是《畫皮》里面的那個惡鬼。哼!

“尚泰,你注意了,”師父說道,“你剛才罵珊玉的那些話,可千萬別在大庭廣眾面前說,說不得的!她出身比你好,是布施仁的培養對象,說不定在文化大革命這幾年會入黨的哩,一入黨,說不定會成為劇團領導的哩。你最好別惹她。她要害你,你就豁出去鬧,要是沒害你,你就敬而遠之。老古話說得對,惹不起,還躲不起嗎?聽我的,盡量不惹麻煩。小昆,你也得照我說的做,求個太平。”

我聽著師父的這些至理名言,心里暖呼呼的。這都是自己的親娘親老子才愿意說的呀,說:“師父,您呢就放一百個心,我不會去惹麻煩的。”

我問師父去看大字報沒有。師父說:“周組長都下圣旨了,能不去嗎?我今兒一大早就去看過了。我怕人多了,大家見面都尷尬。”

我說:“工作組要您交代問題了沒有。”師父說:“現在還沒有。不過是早晚的事。還是老古話說得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想了一宿也想明白了,布施仁不可能放過我了,既然這樣,那就隨便吧,黨組織和群眾會正確對待我的,只是時間早晚問題。頂也沒用,怕也沒用,就這樣吧。尚泰,我這不是什么消極。我看過漢水面上的樹葉草葉,只能隨著波浪一動一動的,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目前這場運動就是大浪,我們是小老百姓,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那么就聽天由命吧。”

我覺得師父太消極了,沒有斗爭性,但是又不好跟他爭論,就只好連連點頭。

?

十三

?

兩天后的晚上,食堂大門外墻上貼出一份通知,內容很簡單,就是說第二天上午召開全體演員、學員大會,批判文藝黑線。到食堂吃飯的人都看到了,有人面無表情,有人興高采烈,有人愁眉苦臉。唉,各人都在想各人的心事。我想,他們會不會是要批判我師父呢?師父的態度擺在那兒,估計我也幫不了他多少忙,看看情況再說吧。這一夜,我翻來覆去睡不好,仿佛聽見師娘在哭。

第二天早晨,我特意跑到師父家門口看動態,果然看見師娘紅著眼圈出門上班去。我想上去說兩句,可是想到,要是我上去跟師娘說話,估計師娘又要哭一場。唉,我別惹師娘傷心了。

八點半鐘,大會開始了。臺上正當中是毛主席巨幅畫像,臺口正上方掛著一個橫幅,上寫“向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文藝黑線猛烈開火”。橫幅是紅色的,字是金黃色的,因此標語非常醒目。

大會主持人是曉龍。他昂首闊步走到臺當中間兒,大聲宣布“批判會開始”,接著說:“請朱珊玉同志批判!

朱珊玉也是昂首闊步走到舞臺中間兒,掏出幾張材料紙,念了起來:“我認清了汪麗彩的真面目”。這句剛結束,臺下就傳出清晰而壓抑的哭聲。

朱珊玉嚴肅地說:“演員同志們,學員同志們,你們千萬不要被她那絕望的哀嚎影響了。大家都看過蘇聯電影《列寧在1918》,里面高爾基請列寧寬容一些,列寧規勸高爾基,說他們用眼淚迷糊你。現在,我也勸大家別被汪麗彩的眼淚迷糊了,要提高階級斗爭覺悟,對這種還沒有凍僵的美女蛇保持高度的警惕性。”她稍微停頓了一下,開始念批判稿:“大家都知道,汪麗彩是我們劇團的當家花旦,她的藝名叫十三妹。這個藝名耐人尋味呀。十三妹的父親被奸臣紀獻堂害死了,十三妹一直找機會報仇雪恨。她汪麗彩的爹被我英勇無畏的解放軍趕到臺灣去了,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汪麗彩因此對黨和人民懷有刻骨仇恨,所以用這個藝名寄托她的心理。這是什么性質的問題,我想大家都是心中有數的。”

這時,汪麗彩趴在前面椅子背上哭得更厲害了,還跺起了腳,突然站起來哭著說:“這個藝名是別人起的,又不是我起的,不能怪我啊!我對天發誓?對毛主席發誓,對革命群眾發誓,我接受這個藝名不是那個反革命目的,我連想也沒有那樣想過啊!請領導和同志們審查審查呀!我真的沒有那樣想過啊!嗚嗚!

朱珊玉倒是冷靜得很,說:“藝名是別人給你起的,是嗎?那么請問:給你起藝名的怕是你們一伙的吧?你媽是什么人?你應該知道的,她是國民黨反動軍官的姨太太,對這個藝名當然心里有數吧,自然高高興興地接受了,寄托她的心思,就是盼望蔣介石反攻大陸成功,他們夫妻好向革命群眾反攻倒算,是不是?同志們,只要聯系汪麗彩的家庭成分,用階級斗爭的觀念一分析,就什么都明白了。”

汪麗彩拍打著前面的椅子背,腳跺得直響,哭得喘不過氣來。演員們都面露悲哀之色,連有的學員也低下了頭。

朱珊玉接著念批判稿:“她還經常跟我說,她在我排戲的時候指點過我,要我顧及一下師生之情。同志們,這又是她的陰謀詭計。我用階級和階級斗爭觀念分析她的話,發現了她的險惡用心。同志們,她是什么時候指點過我呢?是在排老戲的時候,在六四年封箱以后就沒有怎么輔導我了,這說明什么呢?她指點我排老戲是要我做才子佳人,而排現代戲的時候不怎么指點我,是因為她不愿意讓我成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

念批判稿念到這兒,不少學員哦了一聲。朱珊玉看了一下演員學員們,又念道:“本來,我也沒有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還顧忌所謂的師生之情,是布施仁書記找我談話,他用階級和階級斗爭的觀點幫我分析問題,使我看出了表面現象背后的實質,我才恍然大悟,覺得自己差一點就中了這個國民黨反動軍官狗崽子的奸計。布書記使我迷途知反,我感激不盡。希望其他同志也能像我一樣用階級和階級斗爭的觀點看待問題分析問題,以免上了公開的或暗地的反動分子的當。我今天暫時說到這兒。”

朱珊玉說完了,可是汪麗彩老師還沒哭完。

我聽了朱珊玉的發言,心里非常不滿,我想,汪老師有那么壞嗎?就我對汪老師的印象,她不可能壞成那個樣子。因此我斷定,這是朱珊玉無限上綱上線分析的結果。

甄小姐,那年月,盛行所謂階級分析法,對什么事情都用階級和階級斗爭的觀念去分析去判斷。我一開始很認同這個方法,覺得總算找到了一個分析問題不會出錯的方法。可是,一些人對一些事情分析的結果,往往讓我莫名其妙,難以接受。像劇團有的人說:“在社會主義的舞臺上演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就是在用封建主義、資本主義思想腐蝕老百姓。”我就想不通了。那些岳飛戲、楊家將戲明明是在宣傳反抗外來侵略、宣傳愛國主義,難道也在腐蝕老百姓嗎?岳飛是連官方也承認的民族英雄,不會是反面人物吧,表現岳飛愛國的戲難道是在腐蝕老百姓的嗎?有的人說:“《紅娘》這出戲表現的是封建階級家庭的事,沒有勞動人民的形象,宣傳公子跳墻、小姐偷人,應當禁止演出。”我又想不通:老夫人搞封建家長制,強迫鶯鶯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鶯鶯堅決反抗,難道不對嗎?所以,我陷入一個矛盾狀態:既然社會主義國家還存在階級和階級斗爭,那么用階級分析法看待問題分析問題應該是對的,可是一些人用這種方法分析問題得出來的結論實在讓我難以接受,那么階級分析法到底怎么運用才行呢?我下不了結論。

凌峰告訴我一件事。他有個同學說了這樣一番話:看人要看主流,不要糾纏于枝節。主流是好的,就可以說這個人好,主流不好的話,這個人就不好。紅旗在天上飄,難免沾染灰塵,但它為什么還是紅的呢?因為那點灰塵掩蓋不了紅旗上的紅色。甄小姐,你來評判一下這段話有什么政治問題沒有。沒有吧!可是,讓凌峰和那位同學沒有想到的是,他們的班主任柳仰軍居然發現了嚴重的政治問題。那位班主任把那個學生說的話壓縮成六個字,就是“紅旗沾染灰塵”,然后進行批判。他說:“紅旗沾染灰塵,這是什么意思?我們用階級和階級斗爭的眼光看問題就會發現,問題大了去了。紅旗象征什么?它象征著偉大的黨,象征著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象征著無產階級專政。說紅旗沾染灰塵,就是說我們偉大的黨沾染了灰塵,說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沾染了灰塵,說無產階級專政沾染了灰塵。沾染了灰塵,那還是個什么樣的形象呢?骯臟、丑陋哇!所以說,紅旗沾染灰塵就是反動言論!”凌峰說,那個同學嚇壞了,恍惚了好些天。其實,那位同學講的一點也沒錯,是那位班主任在無限上綱、胡亂分析。甄小姐,那時候這樣分析問題的人滿天飛,一個個慷慨激昂,振振有詞,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

面對這樣的現實,我能怎么辦呢?我只能跟著潮流走。

那時,我們看了一些所謂壞電影,《舞臺姐妹》是一部被高調批判的電影。這部電影表現的是越劇也就是戲曲界的事情,我就特別關注。看電影的當中,我常常被一些情節所激動,像電影剛開始的一段情節,和尚阿鑫強迫竺春花回婆家去,竺春花堅決不肯,邢師傅說竺春花身材好,兩個眼睛會說話,是可造之材,和尚阿鑫這才松口,答應留下竺春花,這時隨著急促的樂曲,竺春花給邢師傅下跪表示感謝,看到這里,我鼻子都酸了,想哭,只是沒哭出來。突然,我警醒過來,心里暗暗提醒自己,這是壞電影,竺春花是個人奮斗的反面典型,報上已經批判過了,我怎么能對她產生同情的心理呢?要注意立場。看到后來,竺春花和唱小花臉的小香到鄉下演出,一起去找邢月紅。她們找到邢月紅的家,竺春花走進邢月紅的寢室,看見墻上掛著她和邢月紅的合影,感動萬分。我也跟著感動,鼻子發酸。這時,我又一次警醒過來,把感動的情緒努力排除掉。我就是在這種矛盾的狀態中跌跌撞撞地行進。我敢說,那會兒,像我這種心理狀態的人一定多得很。這是正常的人性在不正常的政治觀念支配下痛苦掙扎的表現。

我為什么會產生同情竺春花的感情?這是劇團里一些老演員憶苦思甜教育出來的。走唱戲這條路的人,有兩種,一種是家里太窮,指望唱戲混飯吃,有的上進心強的人希望能成角兒掙大錢過上好日子;一種是出于愛好,喜歡下海當演員。前一種人非常非常多,跟竺春花一樣,是演員中的主流,這在二三路和班底當中特別多。我聽了這些演員講家史,對這種情況的演員非常同情。這樣,我就同情起竺春花了。

不知道是誰,把我看《舞臺姐妹》時的態度告訴給布施仁了。在這次全團批判大會上,布施仁嚴厲批評了我的態度,說我這種態度有階級根源,那就是從曾祖父那里保留下來的。他說:“孟尚泰的這種態度,屬于地主資產階級人性論,這種人性論鼓吹超階級的人性。邢月紅跟那個姓唐的經理結婚,姓唐的是資本家,所以邢月紅已經變成了資產階級分子了,她已經跟竺春花屬于不同的階級了,可是影片仍然極力渲染她們之間的姊妹情,用姊妹情代替階級情,就是宣傳地主資產階級人性論。我們批判《舞臺姐妹》,這是一個原因。可是,孟尚泰就是理解不了這一點,為什么?有階級根源。他曾祖父在清朝宮廷里當差,為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效勞,請各種戲班子進宮唱戲。辛亥革命后,他曾祖父仍然不離開清政府,賴在故宮里頭,又為隆裕太后和溥儀皇帝效勞。這樣,他曾祖父對舊制度有深厚的感情。這種情緒傳染給了后代,他孟尚泰腦子里就有這種感情,所以看《舞臺姐妹》才會產生同情竺春花的現象。孟尚泰必須狠狠進行自我批判,要脫褲子割尾巴,徹底改造自己的世界觀。不然的話,階級敵人會把你拉到他們的陣營里去,到那時候,誰也救不了你,你將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

你問我當時怕不怕?說實話,剛開始怕過,不過很快就把心理調整過來了。我的想法很簡單,一是我想到,我的問題再大,能有三個老右派大嗎?掃進歷史的垃圾堆,也是他們先被掃哇,第二,《十六條》里講了,學生當中的問題一律不整,即使是真正的右派分子,也要放到運動后期酌情處理,現在是運動初期,還輪不到我頭上來。有了這兩條,你說我還怕什么呢?

那次批判會上,汪麗彩汪老師挨了批判,并不致命,致命的是姜尚梅姜老師。鄭曉龍批的就是她。曉龍說:“姜尚梅,我不想評論你的一生,只想在廣大革命群眾面前跟你談一件事。聽一些老演員講,五十年代,你曾經在劇團全體演員大會上聲淚俱下地控訴舊社會,講了你親身經歷的遭遇。你說,抗戰時期,你和你爸爸外出搭班兒。有一次來到蕪湖演出。沒想到,蕪湖的汪偽稽查隊的漢奸隊長看上了你,通知班主,要你到稽查隊去唱堂會。你父親知道此行兇多吉少,根本不愿意去,為了你的安全找劇場經理幫忙。劇場經理找熟人弄到了出城的通行證,你們父女才逃離虎口。告訴你,對你講的這段傳奇般的經歷,我們工農子弟是有看法的。魯迅先生說過:‘賈府的焦大是不會愛林妹妹的’。這句話啟發了我們,男女之間的感情是講究階級性的。焦大不會愛上林黛玉,地主家的少爺不會愛上窮人家出身的丫頭。這是魯迅先生用階級和階級斗爭的觀念看待男女關系得出的結論。在舊戲舞臺上,一些戲劇寫什么財主家的少爺愛上貧下中農家的女兒,有錢人家的小姐死乞白賴地要跟窮書生結婚,全是胡編亂造,狗屁胡說!我們應該認識到這一點,因此我們也應該像魯迅先生那樣看待蕪湖稽查隊那個漢奸隊長喜歡上姜尚梅的問題。當年,到蕪湖演出的戲班子多了去了,女演員也多了去了,為什么那個漢奸隊長單單看上了她姜尚梅?這不是耐人尋味的事嗎?俗話說得好哇,母狗不翹屁股,公狗就不敢上。她姜尚梅沒有表示,那個漢奸隊長會請她去唱堂會?會喜歡上她嗎?我們不能被姜尚梅的幾滴假惺惺的眼淚迷糊了。我們完全可以下斷言:她跟那個漢奸隊長之間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革命的同志們,我們一定要擦亮眼睛,千萬不可相信姜尚梅的謊言吶!”

我覺得曉龍是胡說八道,照他的邏輯,合算被強奸的女人都是自己不好才招惹了強奸犯動手的,那強奸犯反倒沒有罪了,責任在受害者。這樣說話簡直就是個混蛋!可是,在當時那個分析問題盛行無限上綱的年月,這種由官方指使的行為是誰也不敢說半個不字的。有良心的人只能在心里同情被批判者。我看見,姜老師起初還趴在前面椅子背上痛哭,后來不哭了,靠在座椅上不說話,只是臉面慘白得可怕。

周組長宣布批判會到此結束,說以后還要再開這樣的會,火藥味會更濃。他請布施仁講話。布施仁說:“現在不是三娘教子,而是子教三娘。兩位革命小將批判的鋒芒真是銳利,我自嘆不如啊!我要向他們、也要向別的小將們學習,在文化大革命中進一步提高自己的階級覺悟。希望被批判的人要好好想一想,向革命群眾做一個誠懇的交待,不要頑固不化,不要當文化大革命的絆腳石。”

他宣布散會。演員們立即站起來走了。我想這次批判會,沒涉及到師父,真是意想不到,估計師父的心情一定比較安定。

我來到師父家。師父臉色平靜,但眉宇間含有明顯的哀愁。

我說:“這回批判會聲勢挺大的,沒有惹您,真是萬幸。”說完,我笑了。小昆也跟著笑。

沒想到,師父說了:“有什么好笑的啊?今天這個會很危險,弄不好會出事!

我很詫異,問師父怎么會出事呢?

這時,師娘回來了,緊張地問我今天開會批判師父了沒有。我說“沒有”。師娘哦了口氣,說:“今兒一上午,我的心吶就跳得不行,總覺得我們家要出點什么事。現在聽你一說,看來這次是逃過去了。”

師父說:“你別高興太早,這次沒找我,不等于下次不找我。他布施仁不會放過我的。只是……”師娘說:“只是什么?”師父說:“今天曉龍批判老姜批得太過份了。我擔心老姜扛不住,會想不開。”師娘問:“怎么批判老姜了,她會想不開?”師父沒言語。師娘說:“尚泰,你師父膽兒小,你說吧。怎么批判姜老師了?”我把曉龍的發言內容告訴給了師娘。師娘驚慌地說:“這樣批判,老姜可受不了,換誰也受不了。老余啊,照曉龍這么分析,何算是老姜在勾引那個漢奸隊長了。這說的是人話嗎?真缺了,缺八輩子德!今兒晚上,我去安慰一下她,讓她想開點,把這個坎兒過過去。”師父急忙說:“鳳妮兒,去不得啊!”師娘說:“干嘛去不得啊!我去是為了救人吶。我救了一個革命同志,布施仁應該感謝我哩!

師父用右手食指直點著師娘說:“你呀,糊涂了一輩子啊!現在是敏感時期,要是沒出事,一切好說。要是出了事啊,他布施仁會把一切責任都推到你我的頭上,我們到時候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你就別惹麻煩啦,好不好!”師娘說:“我們難道就眼睜睜地看著嗎?”師父說:“我們有什么能力幫別人吶?自己都幫不了自己啦。現在,只能對天禱告,求觀世音菩薩顯靈了!

我說:“您是共產黨員,怎么也相信觀世音菩薩啊?”師娘笑著說:“尚泰,你還不知道吧?自從批判《海瑞罷官》以來,你師父就經常雙手合十,嘴里念著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保佑。”師父說:“尚泰,我以前跟你說過,我是個唯物主義者,可是面對現實,不得不相信一點迷信吶。要不是信點迷信,我早就憋死了。”

我說:“我理解您的心情。我爸爸以前是多么豁達開朗的人吶,可現在也是經常嘆氣。我不明白,現在的生活怎么過成這個樣子了啊?”師父說:“這誰知道啊?就這么過吧。反正天塌下來,壓死的不會是我們幾個。唉!這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哇?”

自從工作組進駐劇團以后,工作組就把工農子弟和黨團員組織起來成立巡邏隊,任命鄭曉龍擔任隊長,每天晚上分幾批巡邏,說是嚴防階級敵人破壞,因為文化大革命是反修防修、防止資本主義復辟的革命,階級敵人一定會跳出來搗亂,以挽救他們滅亡的命運。起初,我是巡邏隊的成員,后來聽志高偷偷告訴我,布施仁嫌我老是保我師父,革命立場不堅定,就把我清除出來了。這是對我不信任的表現,也是一種警告。我倒是一點也不在乎。晚上不巡邏,我可以舒舒服服睡覺,這倒好了我了。

今天晚上我照例不巡邏。晚飯后,我回家了一趟,把今天開批判會的事跟爸爸姆媽說了。爸爸一反常態,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要我特別注意別亂說話,說目前是敏感時期,容易禍從口出。臨走回劇團時,姆媽送了我一程,把爸爸叮囑的話重復說了幾遍。我都聽煩了,就一再催姆媽回去,姆媽才回去。

回到劇團,正巧碰到曉龍、志高、云飛、小魁幾個在巡邏。小魁問道:“你到哪兒去了?”我說“回家吃餛飩去了。”小魁說:“革命工作這么緊張,你盡想著吃東西,就不怕階級敵人搞破壞嗎?”我說“我不怕,有革命群眾搞巡邏,階級敵人沒膽子搞破壞。”小魁對曉龍說:“師弟,哦,不,組長,孟尚泰的話代表了革命群眾對我們巡邏隊高度的信任吶!”大家都笑起來了。

我回到宿舍,倒在床上就睡下了。

躺了半天,想著師父師娘擔心姜老師心情不好那些話,心里默默念著:老天爺呀,保佑劇團里別出事啊!姜老師,您千萬想開點呀,世界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您想開點兒,想開點兒,想……

我漸漸迷糊了過去。

我被寢室里和外面喧嘩聲驚醒了。外面傳來的驚叫聲像鋼針一樣刺痛了我的耳鼓:“哎呦,死人啦,從劇場樓頂上跳下來摔死的啊!”我一下子驚坐而起,穿上鞋子就沖出去了。心想,莫非師父師娘的擔心變成了事實?

我來到事故現場,看見姜老師的遺體趴在地上,身子下面血漬呼啦的,頭部一片血污。一些中老演員驚恐又悲切地看著這可怕的一幕。師娘一來就哭了,嘴里說著:“老姜啊,你就這樣走啦!”這“啦”字剛說完,就阿阿阿地哭得更厲害了。一些女演員也跟著哭了,男演員在連連嘆氣。那些巡邏隊的半圍著,只是看著。小魁說:“我們正在門口聊天,突然聽見轟的一響,還以為是什么東西掉下來了,找到這兒才發現是姜老師出事了。唉,真是沒想到哇!”曉龍說:“她經不起革命的考驗……”師娘指著他說:“你還有沒有良心吶?人都死啦,你就不能說幾句好話嗎?你……”不知是誰拉了師娘右胳膊一下,師娘才沒繼續說下去。

周組長、布施仁來了。周組長對曉龍說:“別的話就不說了,趕緊處理后事吧。我已經給殯儀館打了電話,他們馬上來人把她送到殯儀館去。不管怎么說,老姜總是劇團的人,應該送她一程,體現革命的人道主義嘛。”旁觀的人都說“周組長講得在理”。

我和巡邏隊的幾個人一直守在姜老師的遺體旁,直到殯儀館的人來把姜老師的遺體運走才解散。

這晚上的覺是睡不成了。我捂著臉默默地流了半天眼淚。我想不通的是,這個悲劇本來是可以避免的啊,一些人已經意識到會出事,相信他布施仁也一定心里有數,可怎么沒有一個人出來阻止事態的發生呢?師父不敢出面、還阻止師娘出面是因為怕惹火燒身,別的演員也一樣,那布施仁、周組長他們有什么怕的呢?難道他希望出事不成?我絞盡腦汁,怎么也想不明白。

曉龍剛才說的那句話,太不近人情,太殘酷了,不過我又想轉過來了,覺得曉龍這么小不應該說得出這種遭人恨的話來。他想拉人游街是可能的,我的小學同學凌峰和他的高中同學不就把班主任拉出去游街了嗎?經過這些年階級和階級斗爭觀念的灌輸,一些人變得六親不認,這倒是司空見慣的。可說出這種不近人情的鬼話,曉龍是怎么辦到的呢?

第二天,我回家去問爸爸。爸爸聽完我的話,沒有思索就說:“肯定是那個混蛋布施仁教的。曉龍比你還小,懂什么,什么經不起革命的考驗,什么自絕于黨自絕于人民,這些話,我敢說,那個曉龍根本就弄不懂是什么意思,怎么會說?明擺著是別人教的。那些唆使年輕人亂說的家伙最壞。年輕人像一張白紙,純潔得很,那些家伙把骯臟的顏色涂抹在上面,涂成什么樣就是什么樣,時間久了,這種顏色滲透到白紙里面去了,白紙也變成骯臟的紙了。我總要你別惹曉龍,其實這小子算什么,關鍵是背后的大人,就是周組長和布施仁,你現在惹不起。他們掌握著權力,上級領導只相信他們,你惹了他能有好日子過嗎?你去告他們,他的上級不可能幫你的。我估計,他們還要開會的。姜老師自殺,事情很嚴重。這個責任,他們負不起,所以就要誣蔑姜老師,說姜老師是自絕于黨自絕于人民,是在向革命群眾示威。他用這樣的方式解釋姜老師自殺的事,為自己開脫,免得負責任。過不了幾天,你們劇團一定要開這樣的會。你看我估計得對不對。”

看爸爸說得這樣自信,我無法判斷,心情沉重地回到劇團。當晚,我把爸爸的這個估計告訴個師父,問師父布施仁他們會不會這樣做。師父說:“你爸爸的估計有道理。我看,他們很可能開這個會。”

果然,只過了一天,曉龍就通知下午開全團演員學員大會。

大會是在極度緊張極度壓抑的氣氛中進行的。

周組長先說。他說:“這兩天劇團里發生一件事。對有些人來說是驚心動魄的,可是對我們工作組、對劇團黨委來說算不了什么。”周組長微微一笑,繼續說大道:“我和布書記都是上過戰場的人,那多邪乎,到處是死人,有戰友,有敵人,各種樣子,有趴著的,有仰著的,有側著身子的,身上都帶著血,讓人看著就難受。可我們都看過來了。沒有什么可怕的。革命嘛,哪有不死人的,是正常現象。這次文化大革命,這么大的運動,死幾個人是避免不了的,不死人反而不正常。我們現在要警惕一種情況,就是拿死了人來說事,大驚小怪,哭哭啼啼,引起人們對運動的反感。這是在破壞文化大革命,而破壞文化大革命就是在搞資本主義復辟,至少也是在幫助階級敵人。問題的性質就在這兒。同志們要提高警惕,不要被公開的或暗藏的階級敵人利用了。”

接著,布施仁講話:“剛才周組長一番話不是隨便講的,是工作組和劇團黨委仔細研究以后才講的,目的是提高大家的階級斗爭覺悟、提高大家分析問題的能力。我現在講一講革命過程中死人的問題。人總是要死的,但死的意義不同。有的人死了,重如泰山,有的人死了,卻輕如鴻毛。為革命利益而死就重如泰山,否則就輕如鴻毛。像大家都知道的張思徳、白求恩、黃繼光、董存瑞,他們是為人民的利益而死的,死得重如泰山。像高崗,挨了幾句批評,受不了了,就開槍自殺了,他不是為人民的利益死的,盡管是國家副主席,也死得輕如鴻毛。我們參加革命,難免會接受組織的審查。這是革命的需要。你是真正革命的,怕什么呢,受審查之后沒有問題,只會取得組織的信任,使你更好地革命。當年,延安整風,好多人被審查了,有的還一度被懷疑是國民黨特務,可是這些人經得起黨的審查,光明磊落,后來都取得了組織的信任,為黨為人民繼續工作。哪能像高崗那樣受到審查就心懷不滿,尋死覓活,自絕于黨自絕于人民。你有問題,你才怕呀,你沒問題,那你怕什么呢?自殺能解決問題嗎?當然不能。高崗自殺,證明他有問題,是混進黨里革命隊伍里的野心家。姜尚梅自殺,只能證明她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她要沒問題何至于自殺呢?如果有人想隱瞞自己的問題,不肯向黨向人民交待,以死對抗,我們不在乎,見得多了。告訴這些人,劇場樓頂上沒安欄桿,漢水也沒蓋蓋子,想自殺,請便,你想去就去,我們不會攔著你的。這樣的人死了,革命隊伍就更純潔了,我們前進的步伐就邁得更快了。最后,我要說,同志們,我們應當相信群眾,我們應當相信黨,要知道文化大革命的洪流是抵擋不住的。”

布施仁發言結束后,周組長說:“下面請顧仁財批判。”他站起來繼續言道:“剛才我不是說了嗎,姜尚梅自殺不能阻擋文化大革命前進的腳步,反而使我們以更加堅定的步伐繼續前進,直到文化大革命取得徹底的勝利。好了,批判開始!

我想,準備批判誰呢?是不是師父啊!我非常擔心,但是我阻止不了顧仁財走上舞臺正當中。他掏出幾張材料紙,用盡可能大的嗓門念道:“根據工作組和劇團黨委的安排,我今天上臺批判壞戲《走麥城》。這出戲的情節劇團的人都很熟,我就不說了,我只分析這出戲壞在什么地方,這是很多善良的人們沒有充分認識到的。大家都知道,關羽武藝高強,斬顏良,誅文丑,過五關,斬六將,還能指揮千軍萬馬,水淹七軍,逼得曹操差點遷都,被稱為萬人敵。可是,他怎么也會打敗仗,丟了荊州還掉了腦袋呢?古典小說《三國演義》里作者寫他沒有聽諸葛亮的話,沒有執行北拒曹操、東聯孫權的策略,兩個拳頭打人,不團結可以團結的力量,成了孤家寡人,最終招致失敗。本來這只是個故事,大家看看就算了。可是,田漢把這個歷史故事編成戲劇,推動文藝工作者演出,這又是為什么呢?首先看看田漢是什么人物。一說起田漢,大家就想起國歌《義勇軍進行曲》,覺得田漢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啊。造成這種印象,是因為我們不了解他的真實面目。大家都知道魯迅先生是一個偉大的文學家和政治家,是新文化運動的旗手。可是,田漢、周揚一伙有四個人非常忌恨魯迅,專門給魯迅制造麻煩。魯迅很討厭他們,稱他們是四條漢子,也就是極力推行王明左傾機會主義路線的四個得力干將。作為四條漢子之一的田漢怎么對編劇本突然感興趣了呢?要編劇本,可以寫作的東西多了去了,怎么單單對關羽大意失荊州特別感興趣呢?建國已經多年了,什么時候不能編劇本呢?怎么恰好在批判現代修正主義搞得如火如荼的時候編寫《走麥城》呢?我們只要這樣思考問題,結合《走麥城》這出戲出籠的時代背景,這出戲的反動本質就無法掩蓋了。關羽失敗,是因為沒有聯合孫權共同對付曹操,反而同時打擊孫曹兩家,讓自己陷于孤立狀態,從而被孫權抄了后路,招致失敗。田漢編寫這樣的劇本就是在影射現實,影射我們黨打倒美帝、打倒蘇修的革命行動。他狗膽包天,想教訓我們黨要聯合蘇修去反抗美帝。這不是破壞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嗎?不反修,反帝就是假的。蘇共領導集團從不反修,卻叫嚷著反帝,那是欺騙全世界人民的卑鄙伎倆,是蒙人的。蘇共領導集團不反修,原來他們自己就是修正主義,而且是現代修正主義的中心。修正主義的一個特點就是對帝國主義卑躬屈膝,指望他們反對帝國主義是不可能的,因此反帝必反修。我們現在喊口號打倒美帝、打倒蘇修是完全正確的。可是,田漢一伙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和其他黑線人物,他們是蘇聯修正主義集團的追隨者,生怕自己的主子垮臺了,生怕自己的末日來臨,所以喪心病狂地編寫《走麥城》這一類壞戲,妄圖影響我黨放棄反對修正主義的斗爭,使他們能夠茍延殘喘。但是,他們的希望是實現不了的。現在,我們進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為了鏟除修正主義的根子,讓現代修正主義在我們的國土上徹底絕種。”

顧仁財滿面通紅、精神抖擻地走下舞臺,周組長說:“剛才顧仁財同志批判了反動戲劇《走麥城》,批得非常深刻,打中了敵人的要害。革命小將就是不簡單,就是了不起!這里,我補充幾句。”他的話音剛落,我感到臺下有一陣細微但是明顯的騷動,不過很快就平息下來了。我想,他會補充什么呢?

周組長嚴肅地說道:“顧仁財同志剛才只是就這出戲批判,沒有聯系現實的階級斗爭,這是不夠的。這不夠的方面,我來補充。武漢京劇團演了這出戲,他們正在處理這件事。我們劇團也演了這出戲,至今沒有處理意見,這正常不正常啊?恐怕不太正常吧?希望跟這出戲有關的人能夠主動站出來表示一下態度!”

一些人像是事先約好了似的,把眼光投向了我師父。師父低著頭,沒有任何表示。

我急了,非常害怕這時候有人高喊:“讓余盛昆上臺交代問題!”在那個年月,這樣一喊起來,被涉及到的人真的不得不上臺當著眾多熟人的面低聲下氣地交代自己所謂的問題,心靈上感覺受到難以承受的侮辱。一些性格過于倔強的人往往忍受不了這種侮辱而自殺。武漢京劇團的著名導演于宗昆就是因為無法容忍這種侮辱而自殺的,以死抗爭。我師父的性格就太倔,容易走極端,我怕他受不了這種侮辱而走了于宗昆的路,要是那樣,讓師娘怎么活啊!那小昆、鳳兒怎么活啊!

這時,布施仁走到舞臺中央,笑著說:“怎么,沒人跟《走麥城》有關系嗎?可我們劇團明明演了《走麥城》嘛,當年演得那么帶勁,現在怎么蔫兒啦?心里害怕啦?”停頓了一會兒,又說:“那個演關羽的同志,該不該表示一下態度呀?啊!呵呵!”

我聽著這陰陽怪氣的聲音,真把這個布施仁恨透了。師父說得對,這布施仁為了證明自己完全正確,是不會放過師父的,不把師父整趴下,是絕不收手的。我該怎么辦呢?

沒想到,師父居然站了起來,說道:“書記都這樣講了,我就講幾句。”說完,師父坦然地走上舞臺,站在正中間說:“我在這個劇團十來年了,有的老演員早就認識我,小二十年了。我是個什么樣的人,學員不清楚,青年演員不清楚,可中老年演員都是清楚的。布書記更清楚,他和文教局黨委書記潘天亮同志還是我的入黨介紹人哩。”說到這里,師父扭頭看了布施仁一眼,演員、學員們也跟著看布施仁。我發現,布施仁身子動了幾下,用右手掌在臉上抹了一把。我想,你是我師父的入黨介紹人,還這樣對待我師父,你他媽的還是人嗎?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的人?

師父接著說:“我不敢說我有多么高尚,但是我從來沒有招誰惹誰,這點我自個兒還是心里有數的。有人看到報上批判了《海瑞罷官》,現在又有人在批判《走麥城》,而我這兩出戲都演過,所以對我本人產生了懷疑,疑心我是不是跟吳晗、田漢有什么關系。產生這些想法,我可以理解。階級敵人不會在腦門兒上刻字,說自己是什么來路。要挖出暗藏的敵人,就得做細致的工作,要細致的調查,要縝密的分析。我本來想等組織上來調查我,我把有關情況像竹筒倒豆子一樣都向組織說明,結論由組織上做。可是,大家都看到了,剛才布書記沒點名卻是非常明顯地表示,要我這個演過關羽的人表明態度。既然這樣,那我就等不及組織上調查了,就先在這里向同志們表示態度。”師父說到這里,聲音有些哽咽。我差點哭出來。可憐的師父啊,你可是一點壞事都沒做過的呀!布施仁,你真不是個東西!

師父接著說:“那次去北京觀摩、回來演《海瑞罷官》,是經過劇團行政開會研究過的,不是我死乞白賴要去。當然,是我先提出來的。這是有原因的。那會兒,安徽省京劇團演《孫安動本》,武漢京劇團演《繼盛修本》,上海京劇團演《海瑞上疏》。這些戲叫好又叫座。我們劇團沒有會編戲的作家,只能學別的劇團,他們演什么我們跟著演什么。我考慮到北京離平水市遠些,人家演《海瑞罷官》,平水市的觀眾肯定都沒看過,我們演這出戲肯定能賣錢。一些青年演員和學員們還不知道,那時候我們劇團是自負盈虧的,賣不出錢日子就不好過。我們只能演一些能賣錢的戲。所以,我提出去北京觀摩馬連良的《海瑞罷官》,回來演出一定能賣錢。劇團行政開會研究,認為可行,同意我去。我就去了。回來后公演,果然大受歡迎,演了大半個月,天天客滿,經濟效益滿好,大家都很開心。我記得,布書記到我家來,夸我這件事辦得好。當時,我心里美滋滋的。”

有人在臺底下叫喊:“講問題就講自己的問題,不要胡亂攀扯別人。”師父從容地說:“我不想攀扯別人,只是想把事情說清楚,請黨組織和群眾判斷是非。其他的,我沒想那么多。”我站起來說:“是就是是,非就是非,不存在什么攀扯別人的問題。只有把事情的方方面面說清楚了,黨組織和群眾才好下結論吶!自己沒做錯事,就不要心虛嘛!

青年演員和學員們發出了笑聲。

中老演員們都沒言語,只是默默點頭。

我看到,周組長叫過鄭曉龍,附耳言語了幾句。鄭曉龍馬上站起來宣布散會,要求每個人都要寫大字報表示態度,對姜尚梅的自殺行為進行嚴厲的批判。

學員們表態的大字報在當天晚上就上墻了,我的大字報貼在食堂大門旁邊的墻上。演員們的就晚一些,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陸續上墻。

起初,我見師父沒寫大字報,非常著急,怕師父有麻煩,就趕到師父家去看看。剛進門,就看見師父坐在客廳,滿臉的憤怒;師娘在一旁說話:“人家都寫,你干嗎不寫呢?到時候他們拿你當典型批判,你不是要白白受氣嗎?哦,尚泰來了,你看看,你師父又在犯倔,不想寫大字報,這不是讓人家整他找借口嗎?”

師父說:“鳳妮,那天老姜死了,你哭得跟什么似的。今天,你怎么這么明白呀?你沒去開大會不知道,人家周組長沒有點你的名,可把你批了一通。尚泰、小昆都是聽見了的。老姜死得多可憐,這么好的一個人硬是把人逼死了!他們不檢討自己的工作作風和工作方法有什么問題,反而批判老姜是用死來對抗運動。他們簡直沒有人性!太殘忍了!我當時心里在哭哇!我干什么跟著他們去罵老姜呢?俗話說:人死債清。不管老姜有多大的問題,人死了,就放人家一馬嘛。他們倒好,還要鞭尸。太沒人性了!”師娘一聽,就說:“批我?憑什么?他們是沒找上門來。要是找上門來了,我就敢罵他祖宗八代!”師娘扭頭跟我說:“尚泰,我說不了他這頭倔驢,你就幫你師父寫一張吧,免得被他們抓住把柄整你師父。怎么樣?”我當然愿意嘍,應了一聲,就走了。到后臺拿了紙筆,找了一個沒人去的旮旯幫師父寫了一張,貼在食堂的大門上,故意讓大家看到。


未完待續……

13401086968

主站蜘蛛池模板: 成人在线一级片 | 韩国av一区二区三区 | www.国产视频 | 久久精品国产日本波多麻结衣 | 99国内精品久久 | 日本xxxxxxx18—19| 叶子楣三级在线无删减 | 欧美精品久久久久久久久 | 亚洲一级成人 | www.77伦理bt.com| 免费毛片在线 | 男人用嘴添女人私密视频软件 | 日韩手机视频 | 精品一区二区视频 | 福利视频区 | 国产伦精品一区二区三区视频不卡 | 国产91综合 | 国产日产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四区介绍 | a久久久| 91网站在线观看免费 | 精品第一国产综合精品aⅴ 色七七影院在线观看 | 第一福利社区1024 | 久久精品视频在线看99 | 久久露脸视频 | 日本免费一区二区三区中文字幕 | 粉嫩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 | 免费视频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 | 看91视频 | 91免费观看视频网站 | 人成在线免费视频 | 欧美日韩国产精品自在自线 | 天堂网久久 | 九一国产在线观看 | 严国精品国产三级国产 | 奇米在线免费视频 | 国产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视频 | 国产一级毛片欧美视频 | 又色又爽美女网站 | 激情不卡一区二区三区视频在线 | 91观看 | 韩日午夜在线资源一区二区 |